五、"白痴"西西 第二次去李老师家,已经是枫叶泛红的初秋。 我发现,小屋比我第一次来时显得更逼仄了,那张两用的旧沙发被挤进了墙角,除了原来的两张上下铺单人床,又挤进了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小屋里又多了5张陌生孩子的脸:6岁的梅子,10岁的国栩,11岁的小锋,14岁的小宇,16岁的强强。 甜甜已被父母接回湖南老家了,西西的父母也想接他回家,可是西西不愿意,他要留在李老师身边。 新来的梅子是个皮肤白皙,有着长长眼睫毛的小女孩,她正躺在床上玩布娃娃。 梅子父亲常年在海外经商,能说多种语言,中年得子的他盼女成才心切,梅子刚牙牙学语,他就教梅子学语言,一会儿是粤语,一会儿是英语,一会儿是菲律宾语,一会儿是普通话,弄得梅子无所适从,不到3岁就出现了语言障碍,她无法顺畅地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因为在她脑子里,各种语言杂乱无章地混淆在一起,各种语言的发音纠缠在一起,她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于是,当她想表达什么的时候,嘴里发出的是一串谁也听不明白的含糊不清的音节。见自己的超前教育不但没使梅子成为小才女,反而使她成了一个语言表达有障碍的孩子,她的父亲痛悔不已。 梅子是3个月前被父亲送到李老师家的,李老师发现,梅子的语言表达能力几乎等于零。她教梅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每天早晨,当梅子睁开眼睛醒来,李老师就会笑眯眯地走到她的床前说一声:"早上好!"她对梅子实施的是"语言快乐教学法",使梅子在一种亲切愉快的情境中感受到语言表达的快乐。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过去日子里所体验到的是语言表达的痛苦,是语言表达不清遭受的讥笑、斥骂和屈辱。在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语言表达的恐惧,这种恐惧更加重了她语言表达上的障碍,她甚至害怕说话,害怕与人交流,5岁以后的梅子几乎不开口说话,她成了一个没有语言表达能力的"哑巴"。 梅子见了我,上前牵着我的手说:"阿……姨,坐!" 李老师见了,笑着夸她说:"梅子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梅子笑了,笑得很开心。 这时,西西已经醒了,他蹬开被子在床上翻起了跟头,见李老师进来,他调皮地眨着眼睛做了一个孙悟空偷吃仙桃的馋相。李老师的脸上立刻绽满了笑容:"好孩子,快起来,太阳晒到小屁股上了。" 如果不是听李老师讲,我真难以相信眼前这个机灵聪明、活泼可爱的西西,在父母和老师眼里曾经是一个白痴。 西西上小学三年级时还不会做100以内的加减法,语文课本上的字,他会认的没几个,9岁的他,智力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幼儿。他说话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老师眼里,他是个智力发育有问题的孩子。在同学眼里,西西是个傻子,他们经常欺负他。学校认为西西的智力已无法接受正常的学校教育,他们几次跟西西父母提出让他们将西西转到专收弱智儿童的学校去。 西西的父母为有这么一个智障的儿子,不知悄悄流了多少眼泪。他们从不在别人面前谈论儿子,特别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智力过人的他怎么会生出一个白痴一样的儿子。西西的父亲是一位计算机专家,出版过好几本专著,上学时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是他的儿子竟连10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做,他在别人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但他一直心存疑问,因为西西生下来并没有发现智力有什么异常,7个月就会喊爸爸妈妈,11个月就会走路。1岁半就会背儿歌,3岁以前的西西,可是个爱说爱笑爱问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孩子。他怎么会变成"白痴"呢? 后来,当西西跟李老师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后,他告诉李老师他是如何变成"白痴"的。 我3岁生日那天,妈妈拿出小学一年级课本教我认字。她教我认的第一个字是"人",开始我还觉得挺好玩的,那个"人"字好像是一个人张开着两条腿站着,我好奇地问妈妈:人都有头,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头?妈妈给我解释了一通,可我没听懂。 妈妈又教我认"大"和"小",我只认了几遍就厌倦了,趁她不注意,我离开凳子跑到窗台边去拿玻璃瓶子,瓶子里有我前一天晚上捉的两只萤火虫。刚把瓶子拿到手妈妈就冲过来,她从我手里夺过瓶子扔到窗外,我听见有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她拧着我的耳朵将我拖回到凳子上。我心里惦记着那两只萤火虫,我不知道它们是被摔死了,还是飞跑了。 妈妈教了几遍后,指着"大"和"小"让我自己念,我将"大"念成了"小",将"小"念成了"大",妈妈气得挥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挨打。她还骂了很多很难听的话,比如,她骂我是"白痴"。 她命令我将"大"和"小"各念1000遍,她在一边数着数,我念得腮帮子酸疼,却不敢停下来。念完了,她又考我。总算过了关,她又教我认"口"和"手"。开始学习时的那种兴奋和愉快没有了,我觉得学习像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刑罚。 萤火虫被妈妈摔死了。我将怨气发泄在课本上,我用小刀将那些字戳成了一个个小洞。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每天都教我识字和做算术,我天性顽皮好动,常常坐不了一会就想玩,这时母亲就会将我打回到座位上。我不知挨过多少打,字写得歪歪扭扭要挨打,计算出了错要挨打,玩要挨打,爱说话、爱动也要挨打。拿母亲的话说,好的学习习惯是打出来的。 在棍棒、拳头和巴掌的驯服下,我变成了一个乖孩子,也变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孩子。我怕父亲和母亲,看见他们走近,就吓得直哆嗦。我怕老师,他们一个严厉的目光就能将我吓得半死。我怕黑夜,黑暗里,仿佛到处都潜伏着妖魔鬼怪,每天晚上我都将被子捂住头,大气不敢出地蜷缩在被子里。从5岁开始,我几乎夜夜失眠。 而且我越来越讨厌书本,我讨厌那一个个方块字,讨厌那一个个像丑陋的小蝌蚪一样的数字,一看见它们,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拒绝,拒绝它们走进我的大脑。在我眼里,那些方块字和数字是我的敌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恨它们,正是因为它们,我才经常挨打,我才要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板凳上不能动。正是因为它们,我才经常挨老师的训斥,遭同学的嘲笑。 有一天,父母煞费苦心地将西西带到书店,他们想让满室的书香唤起我对书本的兴趣,可是我眼神呆滞地跟在他们后面,那些琳琅满目的书对我似乎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就连那些同龄人爱看的卡通、漫画我也不愿多瞧一眼,不愿多瞧一眼是因为那些卡通、漫画上有文字,我一见了字就头疼。母亲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我瞟了一眼,封面上画着一个男人,戴着一副眼镜,母亲说那是一位科学家,书上讲的是那位科学家的成长经历,母亲问我想不想看,我一扭头逃也似的跑出了书店。 书本是我的仇敌,我常趁父母不在家时拿起儿童冲锋枪扫射它们,一边扫射嘴里一边喊:"打死你们,打死你们,死吧,去死吧,你们去死吧……"我要将它们一个个击毙,直到它们在我的想像中流血,倒地,死亡。 我拒绝接受所有的知识,我有意将自己变成一个"白痴",无论父母怎么辅导,无论老师怎样耐心讲解,我永远听不懂课,永远不会做作业,永远都是班上倒数第一名。 一直到上小学四年级,这一切仍没有丝毫的改变。 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他们希望找到我变成白痴的原因,他们希望能治好我的"病",希望高明的医学能还给他们一个聪明的儿子。可是他们的希望破灭了,由于晚上经常失眠做噩梦,加上厌食,10岁的我骨瘦如柴,体重不到20公斤。 父母对我彻底绝望了。 就在他们已经对我彻底失望时,有人向他们谈起了您。他们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于是,他们从河北老家赶到北京,把我送到了您的家。 在李老师家呆了几天后,西西觉这位老师跟他父母不一样,跟他的老师也不一样,她没有让西西看书,也没有让西西做那些令他头疼的计算题,她说:"西西,我看你缺觉,也没玩够,先别上学了,就在家里玩和睡觉吧。" 于是,白天李老师去学校上课时,西西就在家里自由自在地玩耍。晚上,西西睡觉时,李老师就坐在他床边,一边抚摸着他的背,一边哼着催眠曲一直到西西睡着。 刚到李老师家时,西西还是那样害怕黑夜,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李老师就陪伴他睡,她轻轻地握着西西的手,当西西从噩梦中惊醒时,她便将西西搂在怀里轻声地安慰他,直到他又沉入梦乡。每天晚上拉着李老师的手,西西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不再害怕黑夜,不再失眠。 西西就这样玩了半年,睡了半年。他的脸渐渐红润了,他长胖了。 李老师见西西喜欢看图画不愿意看文字,便找一些只有图画的书给西西看,并经常给他讲故事,有时也给他读文章,那一般都是很美很有意思的文字。渐渐地,西西觉得图画太简单了,一些故事看了似懂非懂。这时,李老师就对他说:"西西,你要是会认字,你就能知道很多很多故事。" 想知道更多故事的欲望,终于诱惑着西西拿起了原来视作敌人的书。碰上不认识的字他就问李老师,奇怪的是,那些字在他眼里不再可厌可憎。为了更进一步激发西西的阅读兴趣,李老师还让他将从书上看到的故事讲给她听,讲给跟他住在一起的哥哥姐姐们听。西西第一次发现自己很有口才还很幽默,因为,他不但能将那些故事讲得惟妙惟肖,还能常常将李老师他们逗得捧腹大笑。 渐渐地,西西也不再讨厌那些数字了,他发现不同的数字组合在一起,竟会有不同的结果,就像拼积木一样有趣,而且用那些数字还能弹出美妙的音乐。 半年后的一天,李老师笑眯眯地问他:"西西,愿意去上学吗?" "愿意。"西西回答得很干脆。 现在,西西已是一名初中生了,不但当上了班干部,而且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每个学期都被评为三好学生。他的作文常常得到老师好评,有好几次还作为范文在班上宣读。但是西西说他最喜欢的还是数学,他常常沉浸在解题的快乐里。西西说现在再没有人向他扔白眼,喊他"白痴"了。 那天,西西的父亲来了,他抚摸着儿子的头问:"西西,准备长大干什么?"西西说:"当航天专家。" 父亲的脸上充满了惊喜,几年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像白痴一样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志向。 在生命的长河里,童年虽然只是人生一段短短的航程,但却是最重要的一段航程,因为最初的航线决定着一个人生命长河的流向——或流向江河大海,或流向万丈深渊。而父母亦或老师,就是帮助孩子确定最初航线的人。科学、正确的指引能使"白痴"变成天才。相反,不科学、不正确的指引能将天才变成"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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