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傻子"冰儿


  2001年暑假,北京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的王晓春和他的几位助手在河北石家庄办了一个名为"走进孩子的心灵"的夏令营。参加夏令营的大都是被家长认为有"问题"的孩子。

  记者张静虹自始至终参加了这次夏令营。后来,她讲述了一个名叫冰儿的小女孩的故事。

  夏令营开营的第一天,孩子们大包小包吵吵囔嚷着涌进营地,一个高挑瘦弱而又怯怯的身影映入指导老师陆丽晨的眼帘。陆老师迎视她的眼睛,期盼会与一束友好、好奇的目光相遇。然而她看到的却是漠然和阴郁,她不禁为之一震。

  见面会上,来自四面八方的孩子彼此好奇又略显拘谨。当大家在作自我介绍时,陆老师始终关注着那个身影,她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陆老师从她难以连成语句的自我介绍中,知道她叫冰儿。

  家长们要走了。陆老师看见冰儿母亲与之告别,她毫无反应,目光却游离于母亲之外的人群。忽然,她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她看见了跟她母亲一起送她来参加夏令营的王阿姨。

  事后陆老师知道,王阿姨是冰儿母亲的好朋友,冰儿曾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冰儿说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陆老师开始主动接近冰儿。

  最初几天,冰儿用得最多的词是"我不知道"、"没感觉"、"我不想说"。语言简短,语调平淡。

  陆老师问她:"你记忆中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她回答:"没有。除了吵还是吵。"

  "谁吵?"

  "爸爸妈妈呗!"

  "有没有感觉高兴的时候?"

  "有。"

  "什么时候?"

  "爸爸妈妈走了以后。"

  陆老师问起她小时候挨父亲打时的感觉,她说:"不害怕,就是哭。我谁也不怕,我还敢打我们班男生呢。"

  如果陆老师不发问,冰儿就静静地呆着。在她身边,孩子们嬉闹着、追打着、交谈着,没有一个孩子邀她参加,她似乎也无意加入,不喜、不怒、不恐、不愁、不惊,仿佛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垂暮的老人。

  第二天晚上,与冰儿同寝室的女孩实在受不了她的冷漠,指着她大哭:"她不说话,像块木头,我不跟她一屋!"冰儿居然不恼不怒,没有丝毫反应。

  即使是智残儿童,喜怒哀惧四种基本情绪也是该具备的呀,冰儿的情感世界为什么会如此贫瘠呢?

  小组活动时,陆老师带领大家玩"模仿秀"游戏。

  陆老师做了一副扑克牌,每张牌上写一个表述情绪情感的词:高兴地大笑;手舞足蹈;委屈;哭;绝望;恐惧;惊奇;感动;焦急;喜欢;生气……陆老师要求小组的3个孩子每人每次抽一张牌,然后按照牌上的词表演。

  冰儿抽到的第一张是"暴跳如雷",她略带哭音地叫道:"我不会做。"旁边的孩子自动给她降低难度说:你做"气急败坏"也行,"发怒"也行。她还是说"我不会"。但送她来的王阿姨讲过,冰儿有一次曾因为王阿姨偷看了她的作业,很不高兴地把卷子甩到王阿姨脸上,这说明她有愤怒的情绪。

  第二张冰儿抽到的是"恐惧"。她又说"没有,我不会。"可是陆老师分明记得她说过小时候与一个小朋友在家玩,妈妈突然回来,把她吓哭了,以为是大老虎来了。

  第三张抽到的是"惊奇"。大家等待她,鼓励她。十几分钟后,她终于表演了,头稍向左探出一点,眼睛朝左下方看去。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出她在表演。

  第四张抽到的是"哭"。只见她迅速把手放在眼睛上"呜呜"两声结束。这个动作如此熟练,也让陆老师觉得如此熟悉。夏令营开营以来,在陆老师的安排下,女孩子们主动关心冰儿,跟她逗笑、玩闹,她高兴了,跑到陆老师身边,也是这样的动作,拿着哭腔:"她们欺负我!"脸上却写满笑意。

  这说明,冰儿是有感情的,只是情绪体验少而浅淡,很难形成稳定而深刻的情感。并且,她只会用"哭"这一种方式来表达各种感情,她就像一只敏感的小蜗牛,在受到无数伤害后,本能地缩进壳里,再也不敢出来窥探世界。

  可是冰儿只有12岁呀,她怎么会有如此的心态和神情?!

  这天下午,陆老师要求孩子们每人画一幅画,画面上要有山、树、一条河、一条蛇。

  别的孩子画的山有峰有谷,山坡山顶遍布青草绿树,一条河横贯画面,一条小蛇或顺水漂流或隐在草丛中。而冰儿呢?她画的山像一堵高墙,起伏很小,山顶几棵繁茂的树好像生长在山后那一边,看起来很遥远。山的这一边,没有一棵草、一棵树,山坡空旷而荒凉。两条大蛇蜿蜒着即将爬到山顶。画面的下半部分没有河,她自作主张地画了一所小房子,房子的门窗都小小的,房子外面是一圈双层篱笆墙,没有出口。围墙外面,正对房门的是一个用三条近乎直线的曲线表示的小水坑,水坑的左边,是一个比房子还高的不知在干什么的女孩,女孩左边是一只大大的头朝画外的兔子。

  "有房子,就该有爸爸妈妈呀!"陆老师建议她把父母画上。她坚决不画。

  透过画面,陆老师更真切地感觉到冰儿内心的荒凉、封闭、恐惧、迷茫……

  在参加夏令营期间,冰儿写了两篇日记。陆老师在"观察记录"中这样评价冰儿的第一篇日记:

  《我们的夏令营》开篇第一句话就紧紧抓住了我:"如果有人说:你们的夏令营在哪儿,那里的景色美不美?我会说: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后面的问题由你来看看。"这样开头看似平淡,却很有意味。

  接下来一段她写道:"那里有十天也看不完的景色,浓烟密林。上山可以望见远处的东西,下山则像打滑梯一样,使你快步如飞。那里的景色美不胜收……我喜欢我们的城市围绕在这座山里。"这一段用词准确,条理清楚。最后一段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们的夏令营居住的地方,在这里一边玩一边就学习了许多本领,这是在家中体会不到的一种自力更生的生活。"

  第二篇日记更让人刮目相看:

  "社会上的孩子是以后的接班人。而一部分人在家里爸妈说他打他,造成了孩子远离父母,父母就不好与孩子和好,孩子有什么话就不去跟爸妈说了。

  "这样的话,孩子就觉得自己不行。在家里错位成一个仆人,在生活上是一个小皇帝。没有人百分之百肯定的话是:家长,从没打过孩子。而国外的爸爸妈妈能听完报告后(注:她的父母都曾听过家庭教育专家做的报告,并因此认识了王晓春老师,参加了这个夏令营),立即给孩子写信,告诉孩子:'我错了,我这样做不对。'为什么中国的爸妈就不改呢?不是他们不想改,但改不掉。有时爸妈发脾气是对的,是为我们好,我们知道,但是也不能发火发到极点,说起来就没完。他们嘴上说改,做起来可难呢!

  "我觉得教育子女应该一代比一代好。打骂出来的子女毕竟不是一样的。"

  虽然日记的语言有些幼稚,个别句子也不太通顺,但在老师中间传看时。仍让大家惊异不已:一个几天前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的孩子,竟能写出这样的日记!

  后来,冰儿终于主动向陆老师讲诉了她成为"傻子"的经过:

  我刚一出生,父母就认定我是傻子。这是因为我生下来前在母亲肚子里曾经窒息了5分钟的缘故。

  这件事是我在记事以后才从大人嘴里断断续续知道的。

  听说那天母亲被送进产房时,医生就告诉我,孩子胎位不正,情况很危急。虽然他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可我就是赖在母亲肚子里不肯出来。后来羊水流干了,我在里面窒息得小脸青紫,过了几分钟后才被医生拖出母亲的子宫。

  我的降生并没有给父母带来喜悦,相反,却在他们心里笼罩上了一层摆脱不掉的阴影,因为医生告诉他们,由于难产,窒息了5分钟,孩子有可能脑瘫,也有可能智残。这种预测,给了父母很大的打击。

  因为出生时发生的这个意外,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就被打上了"傻子"的烙印。从没有人怀疑过医生的话(其实医生只是预测,并没有断定我一定就是傻子),从没有人带我检查过智商,也从没有人真正了解和分析过我脑子是否真的有问题。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学习上,父母从一开始就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我,用对待傻子的那一套对待我。

  听了冰儿的介绍,陆老师又主动找到了冰儿的父母,与他们有过一番交谈后,她终于知道了使冰儿受到致命伤害的是什么。

  冰儿的父亲是厂长,母亲也是单位的负责人,工作都很忙,事业也很成功。由于难产造成女儿宫内窒息,冰儿的父母对她一直心存歉疚。他们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照顾她,但这种无微不至却妨碍了女儿正常的心智发展。明明冰儿会拼的拼图卡片,父亲却要在背面加上编号;因为担心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们几乎不让女儿与外界接触。生活上的极度呵护、社会交往上的极度保护,反而剥夺了冰儿正常成长发展的空间,使她内敛、退缩甚至冷漠。而在潜意识中,他们已接受了医生的负面暗示,先入为主地认为冰儿不同于一般正常孩子,对她有一种隐性的冷漠,这使得冰儿自小生活在一片情感单调的世界里,她的发展是缓慢的。

  这样,父母因此更认为医生的预测是对的。也由于先入为主,上幼儿园后,老师和同学对这个"小傻子"也是排斥的,冰儿仍然生活在一个无需太多语言表达,无需太多情感交流的世界里。

  冰儿7岁时,为了开发她的智力,父母送她去学钢琴。没想到教钢琴的老师竟表扬了冰儿,说:"这孩子很聪明,一学就会。"这话让冰儿的父母大吃一惊,他们从没想到他们的孩子会得到"聪明"的赞誉。

  老师的话,让冰儿父母早已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对于冰儿来说,却是一场新的灾难的开始。

  父母为她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划,他们以为只要拼上时间和精力,他们的女儿就一定能成才。要使女儿后来居上,就要在她身上多花气力,可是两人都是大忙人,于是他们互相指责着彼此的忙碌,父亲用"特别噎人"的语言要求母亲辞职管孩子,家里不时因此爆发"热战"。后来父母分工,母亲督促冰儿练琴,父亲分管她的学业,俩人急躁地在冰儿身上发泄着对她的期望和不满。

  高强度的学习不但没使冰儿的学习成绩好起来,她的成绩反而从中等降为下等。父亲大为恼火,他亲自为冰儿补课,并时常为她作业中出现的"低级错误"而对她动手。父亲的数学课,远没老师讲得好,冰儿越听越烦,后来终于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领,十几分的数学成绩是她对父亲的回报。对音乐本很有悟性,"一学就会"的冰儿,对音乐也变得"没感觉",以此作为给母亲6年唠叨的回报。而90多分的语文成绩却被父母认为是理所当然,不仅没有得到她期望的表扬,反而成为她不好好学习数学的佐证,更加剧了父母对她学习成绩的期望。

  他们给冰儿报了各种各样的学习辅导班,他们让冰儿做永远也做不完的练习题。每天,除了听课,就是做题,这种日子让冰儿苦不堪言,她将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发泄在日记里:"你们再逼我,我就出走!"

  就拿这次夏令营来说吧,冰儿的父亲本来是不允许她参加的,因为他已经给冰儿报了暑假数学奥林匹克班。这位"望女成凤"的父亲也许不知道,他的女儿除了吃饭穿衣、学习成绩,更需要的是理解、尊重和被爱的感觉,更需要的是人生途中的引导和帮助。他也许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站在精神的火坑里,如果不及时将她拉出来,也许就毁了,他所有的希望也会成为泡影。

  是母亲在王阿姨的劝导下瞒着父亲偷偷送冰儿来夏令营的。冰儿的母亲之所以听了王阿姨的劝告,是因为她曾亲眼目睹了一件事。

  有一段时间,冰儿住在王阿姨家。王阿姨不强迫她学习,经常像朋友一样跟她聊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那天,母亲去接冰儿回家,王阿姨出门办事刚好回来,冰儿见她回来,马上扑上去搂住她说:"阿姨,我想死你了。"冰儿的母亲非常惊讶,她跟女儿朝夕相处了十几年,女儿从没这样抱过她。

  老师在与冰儿的相处中发现,她在与人交往中表现出喜欢被人抚摸、拉手等,这种悦纳别人、肌肤接触的动作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常有的"肌肤饥渴"症状。因为父母潜意识中接受了医生的消极暗示,给了她一个不同于正常孩子的生活环境,这个环境造成她的孤僻。而这种孤僻又反过来影响了老师、同学、邻居对她的态度,这使她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是消极信息,都是对她的否定。久而久之,她的感觉退化了,感情也迟钝了。

  夏令营就要结束了,结束之前的那天,是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们的家长接受辅导培训的日子。冰儿的父母也来了。陆老师把冰儿的表现、她的进步和老师们的看法都告诉给他们,她希望冰儿的父母真正意识到自己对孩子的伤害,希望他们看到孩子心灵的空洞、情感的沙漠,希望他们在未来的日子里给予冰儿更多的她所需要的关爱。

  讲述了冰儿的故事后,张静虹说,我们成年人是否应该扪心自问:我们对孩子了解多少?我们尝试着走进过孩子的心灵吗?我们的做法对孩子的发展、对家庭的幸福、对社会的进步,真有好处吗?我们是否更应该扪心自问:我们有权这样做吗?

  父母是孩子最信赖的依靠,父母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如果父母放弃了他们,他们就会放弃这个世界,如果父母抛弃了他们,他们就会抛弃这个世界。因为,人生中,再也没有什么比被父母放弃或抛弃更悲惨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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