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影子不见了


  2002年3月,对于老董一家来说,是一段混乱的、难熬的日子。

  儿子董亮报考中央美术学院两次落榜,今年准备第三次参加高考。可是2月底,眼看就要参加专业考试了,董亮突然留下一封信出走了。

  早晨起来,老董像往常那样去儿子房间喊他起床,发现儿子不见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显然没睡过。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和复习资料也不见了,只有一些废弃的纸张。老董的脑袋像挨了一棍,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儿子房间里,一时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妻子准备好了早点,见父子俩迟迟未从房间出来,心里纳闷,便也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她嗓音颤抖地问丈夫:"亮亮呢,亮亮哪去了?"

  他们在桌上发现了儿子留给他们的信——

  爸、妈:

  我知道你们望子成龙的心情,可是我对自己报考中央美术学院确实没有信心。去年我就跟你们商量,想改报普通院校,可你们不同意,非逼着我去报考美院,结果还是失败了,还是失败在专业课上。

  爸爸不服气,总认为是考专业课的老师没眼光,可是我自己明白,虽然我有较为娴熟的绘画技巧,可是我笔下的画缺少灵气,构思是呆板的,线条也是呆板的,我不是失败在技巧上,而是失败在想像力和创造力上。

  而最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喜欢画画,一个人如果对自己正在做的事缺乏兴趣,他就不可能做好,就不可能做得很出色。与其他专业相比,画画更需要想像力,可是我觉得自己的想像力似乎早就枯竭了,每次拿起画笔,我没有激情,没有创作的冲动,只是迫于压力才机械地在纸上涂涂画画。

  我知道爸爸对我寄托很大希望,我也知道,没有能成为画家是你终身的遗憾,正是因为这种遗憾,你希望我能实现你的理想。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将我带到中央美术学院参观,你告诉我,那是你经常梦见的地方,你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成为这所大学的一名学生。

  考中央美院,做一名出色的画家,成了我童年、少年时的梦想。

  第一次考美院我是尽了力的,却没想到在专业考试复试时被刷下来。其实被刷下来后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因为我发现,在强手如林的考生中,我想取胜是很难的,而且我不愿再复读一年,不愿再忍受备考的煎熬。所以当得知专业考试没通过时,我就萌发了当年考其他普通院校的想法,其实从内心来说,我最喜欢学的专业并不是绘画,而是法律。我想当法官的梦想远远超过了想当画家。

  可是,望着爸爸痛惜的、期待的目光,我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忍心打破你们的梦想。

  为了圆你们的梦而不是我的梦,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复读生的行列。我一边去复读班听课,一边去你们为我请的老师那里接受专业辅导。一课时辅导费150元,每周上3课时就是450元,这对于我们这个工薪家庭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你们越是不管一切地期待我成功,我心里的压力就越大。我害怕失败,我害怕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带着这种沉重的压力,我第二次走进考场。可是命运并没有关照我,在专业复试时我又一次败下阵来。

  第二次失败,几乎彻底摧毁了我学习绘画专业的自信,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分析自己,我看到了自己学这个专业的先天不足,原因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我缺少学习这个专业所特别需要的想像力,我缺少创作激情和冲动。

  我的第二次失败对你们的打击很大,得到我专业课未被通过的消息,爸爸一夜未合眼,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闷头抽了一晚上烟。早上起来,看着爸爸熬得通红的眼睛,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想报考其他普通院校的想法,爸爸听了暴跳如雷,说:"那你不如拿刀把我杀了!"

  爸爸的话让我很绝望,很无奈,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再一次走进复读的行列。

  可是你们知道我内心的压力和痛苦吗?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呢?如果今年再考不上怎么办?我还考下去吗?最后即使考上了,我也许会像那个白了头才中举的范进一样疯掉!

  随着专业考试的临近,我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过去爸爸常对我说:"跌倒了,爬起来!"可是两次跌倒,已让我彻底丧失了信心,我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量和勇气了。

我决定不去考中央美院,我想学法律,其实我早已开始在做这方面的准备。我不敢当面告诉你们我的决定,我知道这个决定对爸爸来说太残忍,我的放弃就等于毁了他的希望和理想。

  所以,我想暂时离开你们一段时间,找一个地方潜心复习。你们不要着急,也不要找我,过一段时间我会回来的。

  请你们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儿子亮亮


  我看到董亮这封信时,已是3个月后。因为做一个有关高三家长的采访,我认识了老董。

  谈起儿子的出走,老董几次哽咽失声:

  "看了儿子的信,我的头一下就大了,他妈妈急得嚎啕大哭。当时顾不得想太多,我赶快往亲戚朋友那里打电话,又给儿子的同学打电话,他们都说没见到亮亮,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后来我想,既然儿子让我们不要找他,不让我们知道他在哪里,找也没用。他说想参加7月份的高考,高考之前他也许会回来。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儿子的出走确实对我打击很大,那个月我体重一下减了十多斤。我一直希望儿子考中央美院,虽然连续两年失败了,但我相信他能考上,这种信念一直支持着我。我从小就梦想当一个像齐白石、徐悲鸿那样的画家,可是刚进初中就遇上'文化大革命',15岁便去黑龙江插队,在那里一呆就是8年。1978年,我参加高考,被某师范学校美术专业录取,毕业后分到小学当美术教师。我一直希望儿子能实现我没有能实现的梦想。

  "他一岁多时,我就开始教他学画画。应该说,他的基本功是没问题的,问题可能就出在兴趣上。小时候,他很喜欢画画,画完一张画,就自己贴在墙上,结果他房间的墙上贴满了他画的画。他7岁时,参加全市儿童书画比赛就拿了一等奖,他的那幅作品后来还被一家儿童杂志作了封面。

  "他现在放弃学了多年的专业确实很可惜,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说服他了,只好由他去了。"老董告诉我,儿子已经回家了,正在家中紧张备考。

  见到董亮是在高考结束后,当时,一家人正如坐针毡地等着分数下来。董亮自我感觉考得一般,但他说即使只够大专线,他也不准备再复读了。

  谈起离家出走,董亮说那是迫不得已作出的决定。他说:"如果我不离家出走,我爸决不会同意我放弃考中央美院。"

  董亮告诉我,离开家后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平房,走时,他身上带了2000多元钱,是爷爷奶奶和亲戚们给的压岁钱。他说离家出走的念头其实春节前就有了,到了2月底他觉得再不走就走不了,因为专业考试前,爸爸准备将他送到一位老师那里上强化辅导班。

  "放弃报考中央美院仅仅是因为对自己没信心吗?"我问。

  "也不完全是,只要我坚持考下去,也许有一天能考进去,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越画越没灵气,越画越没感觉,这才是最可怕的,即使考进了中央美院,我觉得自己在专业方面也不会做出什么成就。"

  "听说你的画曾经得过奖?"

  董亮苦笑了一下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就不行了。"

  "为什么?"

  "我觉得跟我爸的教育方法有关。小的时候我觉得画画很快乐,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画,随心所欲。后来长大了,一切都得按他规定的画,他对我要求很严格,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想法,线条、颜色、构图都要严格按照他教的去做。如果违反了,就得受惩罚。记得小时候,我爸经常教训我的一句话是:'怎么了,你小子还没走稳就想跑!'然后我的小手就得挨打。"

  董亮说他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有敬畏、惧怕,也有怜悯。因为父亲在他的身上几乎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我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已经记不清了,后来听妈妈说,我一岁多时,就已经能握着笔在纸上画圆圈了。后来长大一点,爸爸就将苹果放在我面前,让我画苹果,再后来又在我面前摆放一朵花,让我画花。爸爸要求我一丝不苟,一个苹果、一朵花往往要画上几百遍,直到画得像了,才允许我画别的。

  我5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画人物。我画的第一个人物是我自己。那天,父亲拿出一张我的照片放在桌上,让我将照片上的我画下来。那张照片是在动物园门口拍摄的,我站在阳光下裂着嘴笑得很开心。

  我一边看着照片一边认真地画起来,照片上的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是太阳光照的,我觉得小眼睛太难看,便将眼睛画大了,还加了双眼皮。照片上的我,掉了两颗门牙,我又将门牙补上去了。画完后,我左看右看觉得缺了点什么,缺什么呢?我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那天照像时,我看见地上有我的影子,可是照片上却没有。于是,我又在"我"的旁边加了一团淡淡的黑色。

  画完后,我将画送给父亲看,他指着被我修改的"眼睛"和"牙齿"说:"谁叫你画成这个样子的?这像你吗?"然后他又指着那团黑色问:"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我的影子。"我回答说。

  "谁叫你画影子的,你没看见照片上没有影子吗?"

  "那天太阳太大了,将影子照得看不见了,我当时看见身后有影子。"我争辩说。

  "我让你照这个照片上画,谁让你画影子了?"父亲满脸恼怒地扬起手便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又逼着我拿涂改液把"我的影子"抹掉了。

  我画的"我",只是对照片上"我"的拷贝,没有跃动的生命,没有生机,没有活力。

  小时候,因为随心所欲,胡乱涂鸦,我没少挨打。

  记得还有一次,爸爸给我布置作业,让我画一只鸭梨。我画着画着,脑子里一下来了灵感,我决定画一只会说话的梨。我在鸭梨的"肚子"上画了一张嘴,红的嘴唇,白的牙齿,并在旁边写了一行字:你想吃我,我就先吃掉你!

  过了一会儿,爸爸来检查我的作业,发现我没按他的要求画,非常生气,他撕碎了那张画,并命令我必须在那天下午画出10张梨,否则不允许我吃饭。

  一次比一次严厉的惩罚,使我变乖了,变老实了,我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拘泥于面前的实物,拘泥于一些现存的景象,我想像的翅膀再也张不开了,飞不起来了。画画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一件让我快乐的事,而是一件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有时甚至是一种痛苦。


  董亮的这番话,让我思考良久。他的父亲不能说不爱儿子,他节衣缩食、倾注全部身心地要将儿子培养成才,可是他却没有意识到,成才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能自由地想像,自由地创造,如果将鸟的翅膀捆绑起来,它还能飞吗?被缚翅膀的鸟只会是一只呆鸟,一只死鸟!

  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堂小学美术课上,一位老师教孩子们画苹果,教完了画苹果的技巧后,他将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摆放在讲台上。孩子们认真地按照他的要求画着。这时,老师走到一个孩子跟前,发现他画的苹果是方的,便耐心地询问他说:"苹果都是圆形的,你为什么画成方形的呢?"

  孩子抬起头天真地回答说:"我在家里看见爸爸把苹果放在桌子上,不小心,苹果滚到地上摔坏了,我想,如果苹果是方的,它就不会滚下来,就不会摔坏,那该多好呀!"

  老师摸了摸他的头鼓励说:"你真会动脑筋,祝你早日培育出方苹果。 "

  这位可敬的老师像呵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呵护着孩子的想像力,因为他知道,想像力既是创造的源泉,也是发明的源泉。它是人世间最为宝贵的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是一种智慧,它不同于知识,知识只能看到一块石头就是一块石头,一粒沙子就是一粒沙子,智慧却能在一块石头里看到风景,在一粒沙子里发现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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