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说谎者档案 一、红脸白脸 清明节,我在一家报纸的"讲述"专栏里读到了一篇祭文,祭文是一位署名"皮皮"的男人写的,写给他的父亲和母亲。 这是一篇我从未见过的特殊的祭文。 爸爸、妈妈: 我不知道人死了是否会有灵魂,我希望有。 你们去世已经5年了,5年来的每一个清明,我都想写点什么,是想给你们写点什么,可是每次拿起笔都思绪混乱。听说你们都是睁着眼睛走的,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死不瞑目。也许你们怎么也不能明白,你们的儿子,在你们眼里又聪明又乖巧的儿子,怎么会变成一个骗子,一个让人不耻的人。 听到你们死讯的时候,我正被关押在看守所里等待审判。那是一个泣血的黄昏,我收到了妹妹的来信,她说爸爸听到我因诈骗被逮捕的消息后又惊又气,当天晚上就大面积脑溢血,第二天就去世了,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妹妹说爸爸是想在死之前再看我一眼。因悲伤过度,半个月后,妈妈也追随着爸爸去了。 当时看了信,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没有流泪,心里也没有太大的哀伤。那时,我的心已被绝望撕成了碎片,麻木得没有了痛苦的感觉。也许并不仅仅因为绝望,还有怨恨,是对你们的怨恨。 几个月后,我被法院以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10年。 在狱中服刑的这几年里,我不断在反思自己,分析自己犯罪的原因。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你们也许是不公平的,但是你们是有责任的。一天看报,我读到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家庭——创造性格的工厂。当时看了这个标题我心里便一震,一些早被岁月埋藏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从这些记忆里,我找到了今天的影子。 我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分裂的、让我无可适从的环境里。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你总是凶神恶煞,而妈妈则像老母鸡一样总护着我。我一直不能明白,你们对我,谁是真爱谁是假爱,或者说到底谁的爱更多一点。 我最早的记忆是4岁那年,爸爸第一次打我(也许以前也打过,但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那一次)。那天爸爸下班回家,随手将上衣扔在沙发上。我正在沙发上玩变形金刚,一会儿就玩腻了,正百无聊赖,突然,我发现从爸爸上衣口袋里露出一张钱,我好奇地抽出来一看,是一张10元的票子。 我将钱拿在手里,正准备出门去买我最爱吃的草莓冰淇淋,爸爸进来了,见我手里拿着钱,厉声问:"这钱是从哪里拿的?" 我告诉他说:"从你口袋里。" 依我当时的认知水平,认为从爸爸口袋里拿钱就像从玩具柜里拿玩具一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没想到,爸爸脸色陡变,喝令我脱下裤子跪在地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竹条,对着我的光屁股一阵猛抽,边抽边骂:"真是狗胆包天,小小年龄就知道偷钱,长大了还不去当强盗……" 我翘着屁股趴在地上疼得大哭大叫,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个年龄的我,脑子里还没有"偷窃"的概念,也不知道"偷"的行为有多么可耻。我只知道爸爸打我是因为我拿了他的钱,这事让他不高兴。 就在我"哇哇"大叫的时候,妈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从厨房冲了出来,她一边护住我一边冲着爸爸大喊大叫:"你疯了,你干吗打孩子!" 有妈妈护着,我更委屈了,我索性躺在地上扯着嗓子嚎啕起来。 爸爸气呼呼地扔下竹条走了。妈妈将我搂在怀里,心疼地抚摸着我被抽起了一道道血印的屁股,一边安慰我,一边骂爸爸心太狠,下手太重。 从那以后,我一直认为爸爸不爱我,真正爱我的是妈妈,年龄大一点以后,有时甚至怀疑爸爸不是我的亲爸,要不然为什么每次我犯了错误后,爸爸不是声色俱厉地骂我,就是狠狠地打我,就是平时,也很少给我好脸色,不是皱着个眉就是板着个脸。那时我对爸爸真是害怕极了,见了爸爸像老鼠见了猫。 可是妈妈对我却宠爱有加,百般呵护。正因如此,如果做了错事,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在爸爸面前隐瞒,不敢让他知道,即使妈妈知道了,怕我挨打也不会告诉爸爸。有时在爸爸面前实在隐瞒不了,我就求助妈妈,寻求妈妈的庇护。 记得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我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学校要召开家长会通报学生的考试成绩。我吓坏了,因为平时学校开家长会总是爸爸亲自去。如果爸爸参加了家长会,知道我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决不会轻饶我。可是老师一再强调,每个学生的家长都必须去,没有去的,学校将个别通知家长到学校谈话。那就更糟糕了。 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将实情告诉妈妈。妈妈听了,也很不高兴,但是她没有骂我,只是要我保证,今后不贪玩,一定要好好学习。妈妈答应去开家长会,并答应帮我隐瞒这件事。 可是成绩单爸爸是要看的,一看就会露馅,如果露馅了,不但我隐瞒成绩的事爸爸知道了,而且蒙蔽他、让妈妈去开家长会的事也会知道,那样,我会罪加一等,得到更重的惩罚。 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修改成绩单。我用小刀轻轻刮去了那个该死的5,将58分改成了88分。 晚上,爸爸要看我的成绩单,我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妈妈神色紧张地匆匆瞥了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装着抹桌子。我只好硬着头皮拿出了成绩单。爸爸看成绩单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生怕看出了破绽。灯光有点暗,加上爸爸是近视眼,我终于蒙混过关。虽然妈妈知道我偷改成绩单的事,但没揭发我。因为在这场骗局里,妈妈实际上已成了我的同谋。 等爸爸睡下后,妈妈悄悄走进我房间,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自己改成绩单,要不是怕你挨打,我可不帮你隐瞒。记住,这种事以后再不能发生。" 我答应了妈妈,并搂着妈妈的脖子感谢她。 其实在这以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由于有妈妈的庇护,每一次我都化险为夷。 慢慢地,我学会了在爸爸面前伪装自己,我将自己真实的一面隐藏起来,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用谎话遮蔽起来。在爸爸面前我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听话的乖孩子。 我学会了说谎,学会了见风使舵,我的人格是分裂的,一方面,我在爸爸面前扮演着乖孩子、好孩子,另一方面,我的心总在不安分地躁动着。做乖孩子好孩子很累,于是我便会在爸爸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做一做坏孩子,尽情地发泄发泄自己的野性。比如,欺负外校比我小的学生。比如,将同学坐的凳子锯断腿,用透明胶包上使其看起来像没断一样,可是上课时同学坐上去会摔得四脚朝天。当然,这样的坏事,老师是不会怀疑到我头上的,因为在老师眼里我是一个成绩又好又听话的好学生。 一个人如果长久地戴上一副假面具,那面具就会渐渐成为他的性格。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学的是金融专业。学这个专业是爸爸决定的,爸爸认为金融专业是热门专业,将来毕业了好就业。虽然我不喜欢与枯燥的数字打交道,但我对爸爸的决定不敢反抗,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没有说半个不字。 爸爸从没问过我的理想,也从没问过我想干什么,其实我最想学的专业是哲学,我对哲学一直抱着痴迷般的热情,我觉得它是开启智慧之门的一门学问。上高中时,我迷上了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后来又对培根、康德、黑格尔、马克思的著作产生了兴趣,马克思的《资本论》我看完了一多半。这些书我都是在高中阶段瞒着爸爸妈妈偷偷看的。 填报志愿时,我之所以不敢反对爸爸的决定,不敢谈出自己的爱好和愿望,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想学哲学,爸爸一定会坚决反对,爸爸会说,学哲学有什么用,将来怎么就业? 爸爸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我的一个学哲学的同学毕业后,在家待业了一年多,后来去一所中学做了中学教员。我比他幸运,毕业后去了一家商业银行的分理处。 我被分配做柜台营业员,这个工作单调而又枯燥,我对它缺少热情。 上班没多久,一天,一位多年没见的老同学给我打电话,我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说在炒股,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几天后,他开着豪华奥迪来找我,当时我正准备下班,他邀请我去酒吧。 那是一家具有泰国风情的酒吧。坐下后,同学问我喝点什么,说着递过单子让我点,我看了看单子,有近百个品种,仅鸡尾酒就有十几种,什么"初恋"、"花前月下"、"海市蜃楼"、"雪白雪红"……每一种的价格都在30多元。我是第一次进酒吧,可又不愿在同学面前露怯,便点了一个"海市蜃楼"。 老同学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先是做服装生意,后来炒股尝到了甜头,干脆生意也不做了,一门心思炒股,只炒了两年就进了大户室,现在车也有了,房也买了,老婆也娶回来了。听了他的发家史,我心里很失落,上了四年大学,也不过在银行做一个柜台营业员,人家没上大学,车有了,房有了,日子过得滋滋润润,在银行做个小办事员,想过有车有房的日子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老同学也许看出了我的心事说:"你想不想炒股?这段时间股市牛得很,随便买只股票都能赚钱。" "我对炒股一窍不通。" 同学一拍胸脯说:"你就跟着我干,我买什么股,你就买什么股。不过,实话得告诉你,炒股有赚有赔,要赢得起也赔得起,你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心想,我是学金融的,你一个高中生都能炒成个大户,我应该不会比你差。 第二天,我带上自己的全部存款共计15000元进了证券交易所,在大户室里,我果然见到了老同学。他帮我在证券交易所开了户头,在他的指导下,我选了一只小盘股,共买进了1500股。 那些日子,我每天下班都要买份晚报了解股市行情,我还买回了一些炒股方面的指导书籍,研究炒股技巧。 半个月后,我挖到了第一桶金。我买的那只小盘股涨幅达到50%,我净赚了7000元。尝到了甜头,我已不甘心小打小闹,但是要大打大闹得有钱。 我不敢将炒股的事告诉爸爸,更别指望从家里拿钱炒股。那些日子,我天天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弄到更多的钱。 一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某地一中年妇女以高息作诱饵,共骗得资金1000多万元。一个念头从我脑子闪过,如果我也许以高息,不愁弄不到钱,如果弄到了钱,投入股市,即使有30%的回报,我也能连本带利将钱还回去。 当时,打着这个如意算盘的时候,我也想过,万一赔了怎么办?可只是想了一下而已,一夜暴富的美梦像海妖的歌声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坚信自己在这场博弈中能赢。 我将筹资的目标放在亲戚、同学、朋友身上,我打出的是高息揽储的幌子。我到他们中间游说,说银行为了揽储,将利息提高到了20%,将钱存到我们银行比做任何投资都划算。我在银行工作的身份,使他们对我没有丝毫的怀疑,而且,在这些认识我的人的眼里,我是一个毫无劣迹、好学上进的青年。他们放心地将钱交给了我。 我很快就筹到了80万元。我将这些钱全部投进股市,然后每天坐立不安地在电脑前盯着股市行情。这一次我没那么幸运,股市指数连日下跌,在击穿30日均线后,竟一泻千里地从2200点跌到1300点附近。 而就在这时,那些将钱"存"在我这里的亲戚、同学、朋友纷纷打电话来催要存单。我原指望将这笔钱放在股市里打个滚赚一把就出来,现在全套牢了,如果在这个点位上"割肉"出来,我要净赔40多万元。我拿什么去赔? 我找种种借口拖延着他们,希望有奇迹在股市发生。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奇迹发生。那些一直没有拿到存单的亲戚、同学、朋友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催问,我再也无法搪塞下去,便将手机关了,电话也不敢接了。他们中有人对我产生了怀疑,便到银行询问实情。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爸爸、妈妈,你们也许至死也难以相信你们的儿子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其实,你们只看到了儿子光鲜灿烂的一面,却没看到,在我的灵魂深处其实早就有一个黑洞,那个黑洞一直匍匐着,时时刻刻都会将我吞噬。而挖那个黑洞第一锹的人却是你们。 …… 读完这篇祭文,心情一直难以平静。在孩子面前,父母们常爱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并将这视为一种好的教育方法。唱红脸的从严管教孩子,具体实施处罚;充当"白脸"的则经常在"红脸"大发雷霆或大打出手之后出面打圆场,充当"灭火器",负责收拾残局。 可是他们也许不会想到,这种一惩一纵,一严一松的教育方法,不但会让孩子在两种"脸谱"中无所适从,而且会直接影响孩子的人格发展,他们也许会变成欺软怕硬的"两面人",也许会因为逃避责罚或迎合表扬而隐瞒过失、编造谎言,成为一个只会说假话的病态的人。 这封寄往天堂却永远不能到达的信,对于爱唱红脸白脸的父母,不能不是一个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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