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冷漠的证词


  2002年初夏,记者张严平和肖敏踏上了去某县看守所的路。

  他们此行是去采访一个名叫齐刚的少年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16岁的齐刚在家中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他计划中的下一个目标是他的亲生父亲,只是这一步还没来得及做他就被抓起来了。

  此前,他们采访了齐刚的老师和同学。老师说:"他是我教过的天赋最高、学习最好的学生,将来考重点大学没问题。"

  他的同学们这样描述他:开朗、热情,从没与人吵过嘴打过架,谁学习上有什么困难,他都愿意帮助;他当过团支书,班上许多文体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还有很多爱好,电脑、篮球、画画、写诗……

  "十六岁的风,十六岁的雨,十六岁的你我,带着十六岁的梦幻与迷离……"这是出事前齐刚写下的一首诗。几个月后,当记者拿着这首诗在景泰县看守所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见到他时,他已沦为一个囚犯,一道冰凉的铁栅栏隔断了他的自由。

  隔着铁栅栏,他微低着头坐在远道而来的两位记者面前,他说话声音很小,稚气而羞涩的眼神里有很深的忧郁。每当谈到父亲,他眼神便会格外暗淡。

  齐刚的父亲是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现为县水电部门的一名技术员。齐刚说父亲对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要超过我!"他希望儿子比他这个技术员更有本事,更有出息,更有地位,更能光宗耀祖。

  然而,在齐刚的感受中,父亲的理想恰恰成为他生活中失去自由与快乐的枷锁。

  从记事开始,骂和打几乎成了我接受父母教育的惟一方式。在家里,我没有自尊、没有自由、没有尊严,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怎么凌辱就怎么凌辱,想使用酷刑就使用酷刑。他们用拳头、棍棒和各种酷刑让我认识了什么是暴力。

  第一次认识暴力,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我上学不久,父亲即着手实施对我的"培养"计划,当我的同龄人还在做两位数加减法时,我就被父亲送进奥林匹克数学辅导班学习。一天,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几道数学题,让我们当场做出来。其中有一道题,我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也没做出来,可是我旁边的一位同学却做出来了。

  这件事被父亲知道了,他暴跳如雷,将我往死里打,他说我给齐家丢了脸,他说齐家的祖先有人做过清朝的太师,他说他的名字也被社科院的专门人才库收录进去。他决不允许因我的不争气、没出息,让齐家蒙羞。

  最后,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你要超过我!决不能给齐家丢脸。"

  为了不给齐家丢脸,为了实现儿子超过老子的美梦,他一次次地对我举起棍棒。

  从小到大,星期六、星期天我都必须留在家里学习,不能出门,功课做完了也不行。我不能随便与同学交往、交朋友。我喜欢画画,但除了上绘画课,我不能随心涂抹,因为这是不务正业。至于作业、考试,那是只能好,决不能差。一旦这所有的"不能"被冒犯,等待我的必然是一顿辱骂和痛打。


一次,一个跟我关系很好的同学因考试没考好,心里不好受,便给我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苦恼。不巧,这封信被母亲看到了,她不但将我大骂了一顿,而且还把信撕了,并警告我不准给那个同学回信。在母亲眼里,考试没考好的学生一定是不好好学习的学生,近墨者黑,应该离他们远远的。

  有时,我功课做完了,忍不住在本子上画点什么,如果被父母看到,总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每次父亲打我,母亲都在一边帮腔助威。

  他们像看犯人一样地看着我,不允许我有丝毫的懈怠,更不允许我做任何跟学习无关的事。他们只关注我的考试成绩,考好了没事,考不好就会挨打。学习已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而是一种折磨,一种枷锁。学习已不再是我自己对知识的渴望和需求,而是父母逼迫打骂之下的无奈选择。

  我恨我的父母!开始他们打我,我还想可能是自己做错了,到后来,明知是错我也要做,我就是想要报复他们。

  我的"逆反"是以最"安静"的形式出现的,我挨打从不流泪,即使见了血,也绝不吭一声。我开始在星期六、星期天出逃,经常整夜不归家。

  2001年11月,我偷了家里的1万多元钱出走银川。我这一次想的就是不再回来了。一个月后,我被一纸"寻人启事"找回了家。回家后,父亲将我绑在暖气管上,用生火的铁钳子狠狠地打我,一只胳膊被打折了。当夜,父亲又命令我吃下10盒"龙泉"牌香烟的烟丝。我最终吃下多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烟丝嚼在嘴里咽不下,吐出来,父亲又逼我吃进去。第二天早晨,母亲又继续逼我连续抽下5盒香烟,不抽,就打。

  打完了,让我去上学。我胳膊上吊着绷带,腿也瘸了,同学问我怎么回事,我没说。其实他们知道我是被我父母打成这样的,他们都知道我在家里经常挨打,这次我拿了家里的钱跑出去那么长时间,我父亲还不将我往死里打!

  出事以后,齐刚的父亲对他愤怒到了极点。他说,这孩子天赋好,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了,家里也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每天早晨都保证他有两个鸡蛋,三天两头有肉吃,他妈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他怎么就这样没有人性!

  有人问他:"你们对孩子这种严酷打骂的教育方式是成功,还是失败?"

  他回答说:"我不认为我对他有什么过错。不打,他就更厉害!"接着他又懊丧地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儿子!"

  不管父亲认不认齐刚这个儿子,齐刚身上流着他的血液,这却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隔着铁栅栏,齐刚对两位记者说:"我的父母从来没有理解过我,我不爱他们。"

  "你最想让父母理解的是什么呢?"他们问。

  "我想让他们知道,在好好学习的同时,我还想做些别的事,比如和同学一起玩,比如画画,还有……"他沉默了。

  "还有什么?"他们问。

  过了许久,他声音低沉地说:"我父母对我奶奶不好,我很伤心。"

  他回忆自己最温暖的日子是1岁到5岁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光。5岁起,他和奶奶被父母从乡下接到城里,父母对奶奶的冷漠使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疼痛。

  据齐刚的弟弟说,齐刚对奶奶很好,奶奶最后几年眼瞎了,每到吃饭,他总把自己碗里的肉用筷子夹着送到奶奶嘴里,晚上睡觉,他总是搀扶着奶奶把她送上床。

  奶奶去世的那一天,他在同学家住了一夜,他躺在床上跟同学讲起了奶奶,讲着讲着就哭了,他说:"我最爱的人没了,我对生活心灰意冷。"

  他们问齐刚:"你有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感受与想法跟父母讲一讲?"

  "想过。"

  "讲了没有?"

  "没讲。"

  "为什么?"

  长久地沉默,之后,齐刚说:"有一次,我爸要和我谈心,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问我为什么学习成绩下降。我想告诉他真正的原因,但又不敢说,想想这些年经历的许多事,我忍不住哭了。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在我爸面前流泪。我真想他拉着我的手,鼓励我说出心里的话。可是我爸见我哭了,骂了一句'鳄鱼的眼泪'。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他面前流过泪。只是自己一个人时,偷偷哭过。"

  "你心里的苦恼跟老师、同学说过吗?"他们问。

  "跟一些同学说过,但没有跟任何一个老师讲过。老师也找我谈过话,但都是谈学习的事。"

  齐刚的老师说,在齐刚第一次出走回来后,他曾找齐刚谈过一次,只是告诉他外面的骗子很多,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还有专门贩卖人体器官的,想吓住他,后来他还是跑了。

  他的另一位老师回忆说,新学期开学时,他知道齐刚出走过,就让他写一份不再出走的保证书,并要他父亲签意见。他父亲写道:"齐刚出了什么事,与老师无关,与家长无关,一切后果由他自己负责。"

  他们问齐刚:"如果有一个老师真正了解你的心思,与你贴心地谈一谈,你还会做出这件事吗?"

  "不会。"他肯定地说。

  齐刚后来又出走了一次,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种对父母的报复,也是一次最后的努力。

  出走前,他在日记本里写了一段心里的话:"其实,我也不想走,有这么多的好朋友,我还走什么?可是我没法在这里呆下去。我也曾经想到过死,可是不行,虽然那也是一种解脱,可是我不想就这么死,我还要干一番事业。朋友劝我忍,可是我已经忍了10年了,我不想再忍了。我将怀着两种心情离开这里,一种是对家庭对这里的厌恶,另一种是对同学对朋友的留恋……

  齐刚把这个日记本故意放在学校课桌里,他想,自己出走后老师必然会把日记本交给他父母,他期望父母在看到日记后会有所震动和反省,会有所改变。如他所料,当老师发现了那本日记后,马上交给了他父母。可结果是,齐刚被找回来后,又遭受了一顿空前的皮肉之苦。

  从那以后,那篇日记便成了父亲捏在手里的、证明他变坏的"罪证"。

  在齐刚视为樊笼的家里,他没有自由,可是网上生活却给了他最终向往的自由天地。

  齐刚说他是从初二开始接触电脑的,那个奇妙的玩艺儿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他常常在课后走进网吧。拿他自己的话说,从接触电脑的第一天起,他终于在备受压抑、备感痛苦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片自由快乐的天地。在那里,他阅览天下新闻,玩游戏,还交了许多网友,与网友聊天,是他最开心最高兴的事。

  这件事他一直瞒着父母,直到有一天他父亲把他从网吧里抓出来。事情败露后,父亲严惩了他,把他那个记录着几十个网友地址姓名的小本本撕烂了,硬逼着他吃下去。他说他一边嚼着纸片,一边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两位记者与齐刚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你在网上最喜欢做的是什么?"

  "看新闻,聊天。"

  "上网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解脱痛苦,自由自在。"

  "你向往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由的、自己能决定自己做什么并帮助别人的人。"

  齐刚说他杀父母的念头几个月前就有了,他曾在一个笔记本上透露了他的心思,他还给四五个同学看过,那段话的大意是:我要干一件大事,干成了,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干不好,就可能进去。当时他的同学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所说的要干一件大事是要杀自己的父母。

  齐刚说他杀父母的原因,是想尽早摆脱父母的管制,想做一个自由的、自己能决定自己做什么的人。

  问他想过这件事的后果没有,他说:"想过。我知道这是违法的,法律会严惩不贷,一定会判坐十几年、二十几年牢,但是我当时想,如果我现在不坐,将来就要始终受父母制约,现在坐了牢,等以后出去我就一个人生活,就自由了。"

  齐刚向往自由,可是被铁栅栏阻隔在另一边的他却彻底失去了自由,"十六岁的季节,风一样轻柔,雨一样缠绵,阳光、雨露、花瓣、轻风……"诗中的他,天真,烂漫。然而,他永远失去了这般美好的16岁。

  发生的一切,已无法挽回。在这个家庭暴力的怪圈里,齐刚和他的父母,每一个人都是施暴者,每一个人又都是受害者。他们悲剧性的结局告诉人们,孩子并不是父母可以任意处置的私有财产,他们是有血、有肉、有个性、有自尊、有尊严的独立的人。如果父母们目中无"人",无视孩子自尊和内心感受地谩骂和凌辱,就会让孩子心里的爱慢慢变成恨,这种恨也许会成为一把毁灭一切的烈火,将所有的希望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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