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我有拳头我怕谁 徐鹏,男,17岁,因抢劫、伤人致残,2001年6月被关押进少管所。 从少管所干部提供的案卷里,我对徐鹏的犯罪事实有了了解。 徐鹏的家在长江边一座县城里。小学5年级时,他因打架斗殴受到记过处分。初中二年级时,又因聚众斗殴再次受到记过处分。之后,徐鹏干脆不上学,在社会上游荡鬼混。没过多久,他就靠拳头打出了一片天地,成了一帮小混混的"老大"。 当了"老大"后,徐鹏经常带着那帮小兄弟出入校园、游戏机室,干起了"擂肥"的勾当。他们中有"踩点"的,有设套引人上钩的,还有专做打手的。他们专找一些年纪小的学生动手,或将他们诱骗到僻静处,将他们身上的钱洗劫一空;或将他们劫持到校外、游戏机室外威逼他们将钱尽数掏出。 后来,徐鹏在他的交代里说:"几乎每次我们都能轻易得手,因为他们害怕挨打,只要我将拳头在他们面前挥一挥,他们就会乖乖地将钱拿出来。而且我告诉他们,如果敢告诉家长或老师我将会重重地收拾他们。所以,我们干了好多次,没有一个人敢揭发我们。" 最后一次抢劫发生在2001年初。徐鹏手下的一个小混混告诉他,有一个叫刘雪峰的男孩家里很有钱,他经常拿着100元的钞票在游戏机室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徐鹏决定将他作为"擂肥"的重点对象。 那天晚上9点多钟,徐鹏让手下一个小兄弟去游戏机室将刘雪峰骗出来。那人凑到正玩得起劲的刘雪峰跟前说:"哥们儿,外面有人找你。" 刘雪峰问:"谁呀?" "他说是你同学。" 刘雪峰极不情愿地离开游戏机,刚走到门外,徐鹏和几个小兄弟从两边包抄过来,将他挟持到一个偏僻处,让他拿出身上的钱。没想到刘雪峰是个胆大的,他装着要掏钱的样子,趁徐鹏松开手,拔腿就跑,转眼就跑得没影儿。 徐鹏气得直跺脚,自上了黑道以来,他还从没失过手,刘雪峰让他在弟兄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他发誓一定要好好收拾刘雪峰。 徐鹏打听到刘雪峰是某中学初一(2)班学生,并知道了他家的住址。第二天下午,他和几个小兄弟守在刘雪峰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行人相对较少的巷子。下午6点钟左右,天已经有点黑了,刘雪峰终于在巷子口出现了。待他走近,徐鹏带着他的小兄弟一窝蜂拥上去,将刘雪峰扑倒在地上,在雨点般的乱拳下,刘雪峰气息奄奄。 经医院鉴定,刘雪峰左眼失明,两根肋骨被打断。根据刘雪峰提供的线索,徐鹏及其同伙很快被抓获归案。 管教干部告诉笔者,徐鹏被送到少管所后,曾有一段时间情绪很低落,经过管教干部的引导,现在对自己做的坏事开始有了反省意识。管教干部还告诉我,徐鹏被关进来后,他父亲曾来看过他,但他拒绝与父亲见面,而且拒收家里给他送来的任何东西。 在少管所的一间会见室里,我见到了徐鹏。他光头,面色有点苍白,额上有一道刺目的伤疤,唇边浅浅的茸毛,使他看上去还像个孩子。如果不是看了他的案卷,如果不是那道像蚯蚓一样爬在额上的伤疤,很难相信他是个劣迹斑斑的黑道上的"老大"。 开始,我们的交谈很艰难,他几乎一直低着头,很简短地回答着我的问话。后来我问他:"听说你父亲来看你,你不见他,为什么?" 他更深地低下了头,我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颤动。 "不愿见你父亲,是不是担心他会骂你?"我问。 他摇摇头。 "你怕看见他伤心?" 他更用力地摇头。 "你觉得对不起他,心里愧疚?" 他突然坐直身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不,我恨他,不是他,今天我不会坐在这里。" "没有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没有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我想你的父亲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你为什么恨他呢?"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也许他是希望我幸福,可是他的教育却让我以为,有一双厉害的拳头就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就能天不怕地不怕。直到进来了我才知道,我走的是一条绝路,如果不是这次犯了事被抓进来,也许有一天脑袋掉了都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在徐鹏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对父亲如此怨恨。 我第一次认识拳头的厉害是7岁那年。 那天放学后,我跟小冬一块回家。小冬家跟我家在一个小区,中间只隔着一栋楼。小区院子里有滑梯、单杠,还有平衡木。我玩了一会儿平衡木,又爬上了滑梯,没想到我从滑梯上滑下来时,小冬正对着滑梯撒尿,一泡热乎乎的臊尿有一大半撒在了我裤子上。 那天我穿的是妈妈刚给我买的新裤子,害怕回家挨骂,我站在那里"呜呜"地哭了。正在这时,爸爸骑自行车过来了,他问我为啥哭,我指着小冬说:"他把尿撒到我裤子上了。" 爸爸听了,脸都气歪了,说:"哭有什么用,去,狠狠踢他的蛋,看他下回还敢不敢!" 我还在迟疑着,只见爸爸走过去一把揪住小冬的衣领说:"来,对着这小子的蛋踢。" 有爸爸给我壮胆,我冲上去对着小冬的裤裆狠狠踢了两脚。见小冬抱着身子疼得在地上打滚,爸爸拉起我的手说:"走,咱们回家去。" 吃过晚饭,我和爸爸正在看电视,有人摁响了门铃。爸爸起身开门,门刚拉开一半我就看见了小冬和他爸爸,小冬畏缩地躲在他爸爸身后抽抽噎噎地哭着。我吓得赶快溜进房间躲起来。 这时,我听见小冬爸爸说:"你儿子将我儿子的蛋都踢肿了,听说你当时就在现场,你这个做大人的怎么不管管你儿子?" "是你儿子故意将尿撒在我儿子身上,现在你倒有理了,我儿子是踢了他,踢他是让他长记性,以后少做坏事。" "你怎么这样说话?他是个小孩子,即使做错了事,你这个大人也不该怂恿自己的孩子打人啊,还要踢他的命根子,踢坏了怎么办?" "踢坏了活该他倒楣,谁让他做坏事。" 这时,我见爸爸理直气壮,也从房间出来了。 小冬爸指着我爸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你儿子将我儿子蛋踢肿了,你连声道歉都没有,这件事总不能就这样完了吧。" 我爸拧着眉头说:"你想怎么样?想敲诈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儿!快滚,滚远点,不然我不客气了!" 小冬爸比我爸矮一头,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眼镜,真的打起来,他决不是我爸的对手。 我爸正要关门,小冬爸上前一步拉住门,只见我爸挥手就给了他一个直拳,将他仰面朝天地打倒在地。然后,"砰"地关上门。 我听见小冬爸爸在门口大声叫骂。爸爸却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叫骂了一会儿后,小冬的爸爸就走了。 后来我听说,小冬的爸爸将此事投诉到学校,也许学校觉得是在校外发生的事,学校没有责任,所以也没找我爸和我什么麻烦。这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摆平了。 从那以后,小冬见了我像老鼠见了猫,远远地躲着我。 也是从那时开始,父亲在我眼里成了英雄,成为我崇拜的偶像,我甚至为父亲的拳头骄傲。因为有父亲拳头的保护,我变得骄横而又霸道,我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我想要谁的东西谁就得给我,如果有人想违抗,我就用拳头去教训他。当然,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战无不胜,有时遇到比我狠的,我也会被别人的拳头打倒在地。每当遇到这样的敌手,父亲就会赶去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教训一顿。回来后还安慰我说:"不要紧,打倒了爬起来再打,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在父亲的怂恿下,我在暴力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相信父亲并不是有意要将我往坏道上引,他只是不希望我吃亏,不希望我成一个孬种。但是他却没想到,这种怂恿却潜移默化地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拳头就是真理。而且这种怂恿还让我错误地认为:我有拳头我怕谁。 父亲希望我成龙,我却背离了他的初衷,成了一条害人的虫。这个结果也许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要说父亲一味地怂恿我也有点冤枉他,到小学五年级时,他也想让我收敛野性,也想让我重新做人。让他有这个认识的,是当时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我将一个同学的手臂打骨折了,学校给了我记过处分。另一件事是,我在一次斗殴中险些被人拿刀砍死。这不,额头上的这条伤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父亲也许意识到了严重性,发生了那两件事后,他用拳头狠狠地教训了我。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习惯用拳头说话,已经习惯用拳头去要我想要的东西。为了监督管束我,父亲每天早晚都到学校来接送我,有时甚至不上班守在学校里。可是这并没有管住我的野性,挥拳动脚的事还是经常发生。父亲只要知道了,就会揍我一顿。他以为我会屈服于他的拳头,他以为我会在他的拳头下变成一个好孩子。可是他却不知道,面对他挥过来的难以抵抗的拳头,我想的是怎样才能练出一双能抵抗他拳头的拳头。 他对我彻底死心,是我上初二时。那时,我结识了社会上一些不上学的小混混,他们中,有的是被学校开除的,有的是不上学了自己从学校跑出来的,也有的是父母离异没人管的孩子。我经常从学校逃出来跟他们混在一起。开始,有人见我个子不高就欺负我,可是领教了我的拳头后,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初二下学期,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学校高二的一个男孩打了我一个兄弟。起因其实很简单,我那个兄弟在学校食堂买饭时插队,两人发生了口角,那个高二学生仗着人高马大,将我小兄弟的脸打得开了花。小兄弟哭着来找我,我不能坐视不管,便纠集了几个社会上的小兄弟将那个高二学生狠狠揍了一顿。后来听说他去医院验了伤,鼻梁骨折了。 没想到,那个高二学生的父亲与我父亲是一个单位的,还管着我父亲。这下事情就闹大了,父亲在单位,上司不给他好脸色,父亲不但亲自去他家里看望赔礼,赔偿了全部医药费,还送去了5000元营养费。 回来后,父亲将气全撒在我身上,那是打我最厉害的一次,打得我眼睛肿得睁不开,过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消肿。同时,学校又给了我记过处分。我心灰意懒干脆不上学了,后来又干脆不回家,没钱了就去抢,游戏机室就是家。 开始,父亲来找过我几回,找回去了就一顿痛打,可是无论怎么打我也要跑,后来他对我死心了,也不再找我了。 判了刑,进了少管所,我失去了自由,我觉得自己的一生算是完了,想自暴自弃。可是管教干部对我很关心,他们一次次地找我谈心,还帮助我分析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这让我第一次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原来我只怨恨父亲动不动就打我,现在我怨恨的是父亲不该在我年纪那么小的时候就让我迷恋上了暴力。 我不知道徐鹏的父亲如果听了儿子的这一番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后悔?自责?痛不欲生?可是这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儿子的命运。 播下一个行动,收获一种习惯;播下一种习惯,收获一种性格;播下一种性格,收获一种命运。生活中发生的许多悲剧,又有哪一个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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