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师的脸在沙袋上


  上学期期末考试前,某工读学校初三学生陆宇因将一个同学打成脑震荡,受到留校察看处分。我去学校采访的那天,正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在校长办公室,我正碰上受害学生的家长在向校长申诉,他认为,陆宇的行为已对他孩子的身体造成严重伤害,学校对陆宇的处分太轻。而且他孩子现在还与陆宇在一个班,很难保证不再受到陆宇的伤害。

  校长神情疲惫地听着家长的申诉。最后,他答应将陆宇调到另外一个班,并表示,如果陆宇有进一步的攻击行为,学校一定将他开除。

  受害学生的家长愤愤不平地走了。

  见到陆宇是午饭后。带我去找他的老师指了指篮球场上一个正在练习投篮的学生说:"那就是陆宇。"

  那天,寒风料峭,地上的雪还没有化尽,陆宇只穿了件薄毛衣,听见老师喊他,他极不情愿地一边拍打着篮球,一边朝我们走过来。他皮肤黝黑,个子不高,长得却很壮实。

  "这位是记者,她想跟你聊聊。"老师介绍说。

  陆宇警惕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低下头,拍打着手里的球。

  作了介绍后,老师转身走了。

  望了一下老师的背影,陆宇凑到我面前问:"是不是我们老师又告我状了?"

  见我一脸诚恳,并无恶意,他一边拍打着篮球,一边说:"有什么好聊的,你想跟我聊什么?"

  "想跟你聊聊你小时候的事,也许有些事你会记忆很深,忘不了……"

  没等我说完,陆宇打断我的话说:"有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阎罗王打我的那两巴掌。"

  "谁是阎罗王?"

  "阎罗王是我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因为他姓王,动不动就惩罚学生,我们背后都喊他阎罗王。"

  提起那位被他称作"阎罗王"的老师,我发现陆宇的眼睛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仇恨。

  "阎罗王"是四年级开始带我们的,第一次上课,就给了全班同学一个下马威。那天,课堂纪律不太好,他让我们全班同学都站起来罚站,我们整整站了一节课。其实,当时在课堂上交头接耳说话的只是少数人,我就没有说话,他凭什么要我们都罚站?

  "阎罗王"惩罚学生的手段很多,对不交作业的,他罚抄课文100遍。对上课交头接耳说话的,他赶出教室,不站到头昏眼花不让进来。对上课时精神萎靡不振的同学,他手里的黑板擦会稳、准、狠地落在那些人的头上。同学中,没有谁不怕他的,但那都是表面现象,其实在背后,大家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打我耳光的那件事发生在五年级上学期。那天上午第一节是语文课,课上到一半,"阎罗王"点名让我站起来朗读一段课文。在课堂上被他点名回答问题或朗读课文是一件倒霉的事,稍不满意,他要么将你讥讽得无地自容,要么将你骂得狗血淋头。听到他点我的名字,我暗暗叫苦,但又不得不站起来,结果,心里一紧张,那段本很熟悉的课文,读得磕磕碰碰结结巴巴。还没读完,就觉得脸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随即便看到了落在桌子上的粉笔头,接着我就听见了"阎罗王"的斥骂声:"真是猪脑子,脑积水,连课文都读不好,我看你的智商只有零……"

  一直骂到打了下课铃,"阎罗王"才打住。

  见"阎罗王"终于夹着课本走了,教室里一片欢腾。

  挨了一顿骂,心里很郁闷,我便走出教室,到操场上玩了一会儿单杠。一直到响起预备铃,我才向教室走去。

  按课程表上的安排,第二节课是数学。我想,谢天谢地,总算暂时不用面对"阎罗王"那张难看的脸了。

  还没走进教室,我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进了教室我发现 ,不知谁在黑板上画了一幅"阎罗王"的漫画,漫画上的他,鼓着两只乒乓球一样的金鱼眼,长长的鹰钩鼻一直垂到了嘴唇上。漫画旁边有一行字:阎罗王自画像。

  我幸灾乐祸地站在黑板前看那幅漫画,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我觉得漫画画得实在是惟妙惟肖,特别是那个很夸张的鹰钩鼻子,简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使"阎罗王"的个性特征暴露无遗。

  我还在笑着时,教室里突然鸦雀无声,我转身一看,"阎罗王"正站在我身后,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逃回座位。"阎罗王"脸色铁青地扫了一眼黑板上的漫画,怒气冲冲地问:"这是谁画的?"

  教室里仍然鸦雀无声。"阎罗王"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将我从座位上拎起来,厉声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

  他怒不可遏地说:"不是你,还会是谁?你还敢狡辩!"说着,他将手臂抡圆了左右开弓地狠狠抽了我两个耳光。打完了,他仍感到不解恨,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起来,狠狠地扔出教室。

  当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时,教室的门已"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摸了摸脸,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还感到有一阵阵轰鸣声。我心里害怕起来,我怕耳朵被他打聋了。

  站在教室外,我心里又委屈又气愤。我知道"阎罗王"绝不会就此放过我,他一定会将我的家长叫到学校,说不定还会将事情闹到校长那里去。

  果然不出所料,一下课,他就打电话将我爸爸喊到了学校。我不知他跟我爸爸是怎么说的,反正爸爸从他办公室出来时,脸色也一样地铁青,他走到我面前,拽住我说:"去,去给你的老师道歉。"

  我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说:"那不是我画的,是他冤枉了我,我不去道歉……"

  父亲怒不可遏地说:"为什么老师不冤枉别人偏偏冤枉你?你小子做了错事还敢抵赖!"说着狠狠踹了我一脚。那一脚正踹在我的膝盖上,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父亲并没就此罢休,他将我拖进教师办公室,一直拖到"阎罗王"的面前,硬逼着要我认错、道歉。

  我咬紧牙关不开口。父亲说:"你今天不跟老师认错道歉你就永远不要回家,我不要你这个儿子!"

  听父亲说这话,我心里的防线一下崩溃了。可是我实在冤枉啊,"阎罗王"武断地将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而父亲又偏听偏信,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不在"阎罗王"面前低头认错,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过了好久我才低着头极不情愿地说:"我错了,对不起。"说完,我嚎啕大哭。

  当天中午回家,我便发现脸肿了起来,左脸颊上有两个明显的紫红色的指印。下午上学,我脸上紫红色的指印竟遭到一个同学的耻笑。代人受过的委屈,使我朝那个耻笑我的同学狠狠地挥起了拳头。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心里对"阎罗王"一直积蓄着一股怨恨,可是这种怨恨无法发泄,于是我就变着法儿害他。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杯里扔了一条毛毛虫。还有一次,我将黑板擦上糊上了屎。可是,这两次他似乎都没有发现,我心里暗暗得意又有点失落,我想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时,我心里恨他,却又对他无可奈何。他长得人高马大的,论打架我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公开与他叫板,吃亏的还是我。上课时,我常常盯着他的脸,幻想着自己一拳头就能将他的脸揍扁。

  我回家偷偷缝制了一个沙袋,有足球那么大,我在沙袋上画了一张"阎罗王"的脸,模仿的是黑板上的那幅漫画:两只鼓鼓的金鱼眼,长长的鹰钩鼻一直垂到了上嘴唇。

  我将沙袋藏在房间不易被父母发现的地方,每当夜深人静,我怨恨难平时,就拿出沙袋将它挂在床头,朝"阎罗王" 的那张脸狠狠击去,看那张在我的拳头下不断被揍扁的脸,我会有一种胜利者的快感。

  这种刺激性的游戏,使我成了一个爱跟人挑衅的打架大王,我向同学挑衅,也向老师挑衅,并在每一次的争斗中拼力想获得胜利者的快感。

  我打别人,别人也打我,我身上常常伤痕累累,可是我并不在乎,只要是碰到对手,我就会不要命地扑上去。为此,父母对我伤透了心,父亲将我一次次往死里打,有一次将皮带都打断了。越是挨打,我越是出去寻衅找人打架,将对父亲的愤怒全发泄到对方身上。

  初二上学期,我因屡次打架学校要开除我。校长将我父亲喊到学校说:"你儿子我们管不了,你还是将他送工读学校吧。"

  离开学校时,父亲低着头走在前面,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心想,今天他一定会打死我。回到家,父亲破天荒地没打我,他坐在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最后他说:"你自己说说吧,怎么办。"

  学校不要我,我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去做童工吧,那是违法的,别人也不会要我。既然不能去做童工,我就只能去工读学校,虽然我对工读学校没有好感,更不喜欢那些动辄惩罚学生的老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心事,觉得前途一片茫然。这时,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客厅说话,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是不是心理上有问题?要不,怎么会变成这样?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啊,现在变得都不认识了。"

  父亲叹着气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一点不管用,不知道这小子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变得这样不可理喻。"

  没想到,第二天父亲真的就将我带到了心理医生那里。他先进去跟医生谈了一会儿,他出来后,医生才喊我进去。坐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前,我心里很别扭,心想,在他的眼里我一定是个病人。这个想法让我很反感,我不愿别人将我当病人看。由于反感,我对那个医生提出的问题敷衍了事,我才不愿跟他说心里话。

  比方说他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挨打吗?"

  "不记得。"

  "你如果做了错事,你爸爸妈妈会打你吗?"

  "不知道。"

  走出诊所时,我真想对着那个医生的脸说一声"扯淡"。他不是扯淡是什么?他知不知道,我没做错事,也被人无缘无故地欺负,那个"阎罗王"不就是硬给我扣屎盆子还打我吗?我父亲不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拿脚踹我吗?

  几天后,父亲将我送到了这所工读学校。原来我听说过工读学校,但从没进去过,不知道工读学校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天,我一走进这所学校,心情就很压抑,你看院墙高高的,还安着大铁门,也许学校是怕我们跑了。

  父亲临走时跟我说,如果改正了爱打人的毛病,就接我出去。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环境,巴不得早点离开。为了早点出去,我也得表现好点。进来差不多一年,我没打过一次架。上学期期末,我将一个同学打成了脑震荡,这事你一定听说了,可是那件事责任不全在我,那小子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平时耀武扬威的,那天是他主动挑衅,他说我土里土气像个乡巴佬。我就打了他一拳,谁知那小子不禁打,一拳就成了脑震荡。

  看样子我还得在这里呆下去了,我父亲不会接我出去了。

  发生在几年前的一次惩罚,竟会在陆宇心里留下这么深的烙印,这烙印不但扭曲了他的心灵,也使他的人生之路变得晦暗不明。

  一家调查机构曾对1000名教师进行过一次问卷调查,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惩罚过你的学生吗?结果,有80%的教师回答:惩罚过。

  随手翻阅近两年一些媒体的报道,发生在校园的暴力触目惊心:有老师打学生耳光,将学生打聋的;有老师让学生用刀片刮自己的脸,不刮出血不让上课的;有让学生吃屎的;有让学生在地上爬着学狗叫的……

  也许,这些老师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们是想用这种惩罚让学生长记性、不再犯错误。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这种惩罚已深深地伤害了学生,惩罚留下的阴影也许会伴随孩子的一生,甚至会改变孩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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