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作者六十一岁。译者注)居住塔斯美尼亚岛(Tasmania──在澳洲以南。译者注)的长女蒂纳邀我到她那里去住些日子。我们违面十三年,我欲见她们一家人的心切。我丈夫在世时,一度有意往访,只因路遥、船资昂贵,遂作罢论。今经女婿专为票价寄钱来,我就不再犹豫了。 起初,我对于自己单身行远路这件事颇多踌蹰。往日,我夫妇二人一起旅行,所有的事务由他独办,现在办签证护照的手续和订船票等事要靠自己了。依蒂纳的初衷,我们该一起去,她父亲遽逝的消息使她不胜悲恸,此次坚请我前往,我不再以这遥远一万二千英里的航路为虑,遂毅然成行。 朋友提出意见来,“何必呢?看你这年纪,路上忽然生了病却怎么办?”此语顿使我的怀惧加深。可是,转念一想,对前面的事过分顾虑是错误的,更辜负了恩典。多年来,我岂不渴望和我的长女相见吗?怎可拋弃这次愉快之旅的良机呢? 我为此事曾反复思想和辩论。我决定将一切所有交托那无时不看顾我们的上主。此行纵是一场冒险,也要怀抱愉快的心情去从事了。 登轮后,我自感心情落寞,兀自坐在甲板上。我环顾,只见一位陌生的老年女性凝视着我,若有所思,我问她,我们过去曾否相遇?她答,“你的面貌很熟,你以前住在中国吗? ”交谈以后才知她往年久居天津,战时也被拘于潍县集中营。当时营中人数多至一千五百人,事实上万难相识,每逢见面,只打打招呼便了。当然,我们之间的旧话多得很,她和我相似,也是新近丧偶,过着像我一样的寂寞生活。此后我们成了密友,时常聚在一起谈天。 我们于四月间启行自普利茅斯(Plymouth)搭一艘意大利轮船,乘客约一千五百人,其中三分之一是未成年的孩子。此次前赴澳洲定居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一些来自苏格兰大家口的人家。航程历五星期,带着如此多的孩子一起移民,这些家长们的勇气实在可佩。 有十二铺位的房舱不少。我们的房间较小,两位荷兰女性和一位赴澳洲悉尼到女婿家定居的苏格兰老祖母四人同一房间。此次全船客满,孩子们到处乱跑。当父母的好象全躺在甲板的椅子上不肯动,任凭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船员全部意籍,他们对孩子们的活动采取放任、不干预的态度。有人提议组织上午的半日学课,免得孩子们滋闹甚至闯祸。经数名青年女性之助,我负责幼稚班,约一百余名,就甲板一隅当作课室,讲功课、习唱游。此后,孩子们每天课前一小时,就纷纷来等候,足证他们喜爱之甚。音乐室里,船上的乐队时常举行演奏,交际舞每周举行两次。每礼拜天有主日崇拜的联合聚会。圣公会,美以美会和天主教的牧师们各作领导,解经、祈祷。 船抵亚丁港(Aden)时在半夜后两点,码头近处商店特为我们开门营业。此后,一路不见陆地,经过十二天单调的大洋生活。船入福瑞曼特(Fremantle──澳洲最西南端。译者注)已近夜晚,不能上岸观光,乘客咸感失望。 船抵墨尔本市,大部分乘客在此下船,引起一片激动和兴奋。一时码头上挤满了来迎接英国新客的本地人。我的女儿特嘱其友到码头来迎接我。彼此因不识面目,人又众多,我只得一面走来走去,一面大喊我女儿的名字,自介为其母,至终我们相遇。我被引导,出了海关检查,穿过市区,径赴飞机场。 自墨尔本起飞,历一小时半即达塔斯马尼亚,我一路思潮起伏,甚至连书报也无心读下去。脚下见霍巴特(Hobart──塔岛的首府,在南部。译者注)的灯光闪烁,我快乐的无法自抑,几近悲伤。 女儿全家到机场来接,见了女儿更是喜不自胜,彼此言欢,倾吐心思,谈个不停,有时也激动得哭泣起来。两外孙初时有些怕羞,等到熟了,则时时环绕膝边,告诉我一些关于塔岛的故事,有些是难以置信的。例如一只黄瓜大得用刀剖挖空后可当个独木舟用。(塔斯马尼亚岛为澳洲的七大省之一,气候终年温和,土地肥沃,木材与农产占第一位,产苹果的质与量驰名世界。译者注)小孙女欲讲又止,她做了一幅小小匾额写着欢迎我的字句,并将鲜花摆满了我的房间。她把外祖母将要来访的消息遍传于小朋友中间。后来又获悉消息被宣扬广及整个镇上,成了家喻户晓的新闻。 我发现塔岛上的人十分纯真可爱、好客、待人周到。我被请到许多人家去作客:吃茶、用饭、郊游、野餐,藉此机会饱尝“要人”受欢迎的滋味。 岛上的风光明媚,好得惊人,美的是山、河流和湖泊。皑皑白雪巅峰的威灵登山似乎在永久守护着霍巴特市。附近有整洁的港口,湾内水深。 我们一同到阿瑟港(Port Arthur)观光,是为早年放逐、拘禁囚犯(自英国和澳洲本岛。译者注),遥想当时必为一怨伤、晦暗之地。后来我们又到仑西斯登(Launceston──岛之北部。译者注)的乡下去朋友经营畜羊事业的一家农场里小住。 日子到了,我终在惆怅中离开塔岛。倘非与其它儿女们相距太远,我该终老斯地。 归途所见的景物较来时路程所见更饶情趣,船拢岸的港口也多,例如阿德来得(Adelaide──在澳洲南岸,亦为省首府之一。译者注)和科仑坡(Columbo),后者实在是一令人着迷之地。许多着手绣和手绘莎丽衣服的印度妇女带着孩子们上船来到处查看,其中有的成为乘客。 小贩上船来兜售货品:饰物、木雕小象、篮子、皮革制品等。船的周围也停满了小艇,各载着物品,有人用筐子将货用绳子提到船上,让乘客看,双方讨价还价。 上岸,入一家旅馆去品尝名茶,遂即被邀去参观印度教仪式的婚礼。见宾客咸集,约二百名,气氛欢愉异常。珠光宝气的新娘是西方装束,由僧侣主仪式,其繁也新奇。十二名女伴娘正对新人咏唱那冗长的祝曲时,我们不得不离开,实由于开船的时间已迫。 离科仑坡后,屡见飞鱼跃出水面,又见一海豚群尾随本船前行,时时跃向空中,乘客欢娱。 抵亚丁港,小贩纷纷登船,一魔术师表演特技,将小鸡自各地方变出来,一女子的衫里竟藏了好几只。又将一只金鱼缸变来变去,从不被注意的角落里取了出来。 自塞得港(Port Said)开出来不久即穿过麦西纳海峡(Messina 在西西里岛的东北端,遥对意大利半岛极南的尖端。译者注),意国移民局的官员登轮值公。又北行,见司托罗波利(Stromboli──西西里北群岛中最北面的一海岛。译者注)俨若碧海中一巨石突出,极峰为火山,常年吐出白烟,山下静卧小村,历历可见,居民似无所惧。 傍晚,船抵那不勒斯(Naples),时值节日,全城灯火通明,港内满泊轮船,各高张灯光和旗帜,等于对我们作盛大欢迎。山上的古堡也点缀得十分光明,状如神话里应有的情景。 船出港时,大家彼此说:“只差六天就到南安普敦(Southampton)了。至爱的古老英国,那管细雨蒙蒙或雾气沉沉,到底是自己的家乡啊!”乘客开始忙起来,整理好了行李,准备下船。 船上举行送别大会,晚餐时,有交际舞。正待甜食上桌,灯光忽熄,侍役出动,手托蛋白酥皮糕和水果,盘上点缀着烛光,一齐送到,景像煞是好看。大家拍手喝彩。 其实,这次旅程已够长了,一般晕船的人尤感太久。我乘船的本领素不甚高强,唯不曾错过一次餐饭。一位个性乐观、轻快的年老女乘客在船上遇见一名老鳏夫,两人情投意合,上岸后即将举行婚礼,结为夫妇。 我的心始终惦记着和我的至亲重新聚首这件事,我是何等渴望能将大女儿一家人带着一起同返英国啊!我心中的欢喜和惆怅总是互相交织着。我终于再度经历神的洪恩,并确知神能“充充足足的成就一切超过我们所求所想的”(以弗所书三章二十节)。 大儿彼得的妻子是苏格兰人,夫妇两人原在马来亚作宣教士,历时八年,后来喉咙染疾,迫得减少讲道工作。经专家的劝告,暂回英国来,但情况久无改善,故不能再返马来亚。对于两位能读中文,能讲中国话,志愿在马来亚中国人之间传福音的人来说,打击和失望是很重的。 多时,我们不明神的旨意,可说既难理解,又不可思议。唯我等基督信徒深信神对每个人都有计划和安排。倘我们忍耐顺服来学习,就必寻见平安和喜乐。 此时(一九七一)彼得已转入商界,他利用余暇仍为主耶稣工作,希望有朝一日喉咙会恢复原状,重返马来亚。 老二捷美在政府福利机构任职,有六个孩子。 神的恩慈在我们每人身上都显明了奇妙的作为,且长久相随。在我们生命中的晦暗日子里,心中充满了疑虑、畏惧和失望,但是神和我们同在的觉悟不曾间断,唯是在那时刻,那环境,神的同在更是明显。 我一生充满了祈求蒙应允的例子。耶稣与我永在一起的信念已成了我的保证和护佑,为此不得不多加感谢。在我的身上已证明了“万事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罗马书八章二十八节)那句话。 一九八五年六月译于美国宾州 (经本文作者长子慕彼得的同意,译本得与原作同时发表,合订一册。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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