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挥不去的问题



    记念那些受虐待的人,好像你们也亲自受过。——希伯来书第十三章三节
   
    此时,上帝在哪里呢?这是最令人感到不安的其中一个征兆。当你很快乐的时候,并不觉得需要上帝:若你转向他,然后发出赞美,他使张开手欢迎你。然而,当你已穷途末路,所有帮助也无济于事时,你到他的跟前,会找到什么呢?你被拒诸门外,门内发出雷电霹雳的声响。然后,一切静止。此时,你也可能转身而去。

    ——鲁益师《卿卿如晤》

    

    对于四周的人身处极大的痛苦煎熬中,我感到无能为力。不仅是无能为力,更觉内疚。我站在他们身旁,看到愁眉不展的面孔,听见哀叹和呻吟声,深觉彼此间隔着巨大的鸿沟。我无法了解他们的痛苦,只能在旁观看。无论我尝试说什么,所说的都似乎不中用,而且非常生硬,就如在学校的话剧中念台词一样。

    有一天,我的好友约翰和他妻子嘉迪雅向我急切求援。这对二十多岁的新婚夫妇,刚在米德韦斯特展开新生活。我惊异地目睹这段浪漫的爱情如何把约翰彻底改变过来。与嘉迪雅约会了两年,约翰愤世嫉俗的态度逐渐融化,而他刚烈的性格也慢慢软化下来,他变得乐观开朗;一直以来,他的来信都充满着对这段婚姻的热诚。

    我即刻打开约翰给我的信,信上的内容却令我焦虑不安。这封信的字体潦草,错漏百出,跟他一贯整齐的字迹,实在大相径庭。他在信中解释说:“请原谅我写得这样潦草……我猜想这些字迹反映我笨口拙舌的言语,但我实在不知怎样说出来。” 约翰和嘉迪雅这段根基仍幼嫩的婚姻,正面临一个极大的障碍,是二人难以应付的。嘉迪雅得了何杰金氏症,俗称淋巴腺癌,而患上这种癌症的病人只有一半生存机会。

    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外科医生从嘉迪雅的腋窝到腹部,割除一切肉眼所能看见的癌细胞肿块。这个手术令嘉迪雅不省人事,身体非常虚弱,要整天躺在医院的病榻上。

    出乎意料地,约翰正好在当地医院任职医护助理。由于他恶劣的心情,减低了他对病人的同情心,这是很危险的。他告诉我:“有时候,我十分明白其他病人所承受的痛苦,但我无法再关怀他们,只挂念着嘉迪雅。我很想向他们大叫,说:蠢材,不准啜泣!你以为独有你才有困难吗?我妻子现正陷于垂死的边缘!”

    虽然约翰和嘉迪雅是茁壮的基督徒,但一种突如其来恼怒上帝的情绪却涌现出来——恼怒一个背弃他们的亲爱同伴。他们呼喊说:上帝啊,为何选中我们?你是否故意施舍一年快乐的婚姻给我们,为要叫我们面对今天这光景?

    含钴的疗程的确令嘉迪雅的身体赔上了代价。美丽的容貌几乎一夜间离她而去,她的脸容憔悴,肤色变黑,头发也逐渐脱落。她喉咙刺痛,几乎把所有咽下的东西全吐出来。当她肿胀了的喉咙不能再吞咽时,医生只得把疗程延迟。

    当放射电疗重新开始时,嘉迪雅需赤着身子,定期平卧在电疗桌上。她什么也不能作,只有安静地躺卧,听着电疗器的呼呼声及克啦声,彷佛在轰炸她体内不能看见的癌细胞一样,每一剂药都使她身子逐渐衰弱。嘉迪雅每次躺在这冰冷的钢房里,也会想起上帝以及她的苦难。

    探病者

    嘉迪雅希望信徒来探望她,安慰她,并对她现今所经历的事带给她一些希望。然而,他们的话反叫她感到困窘,不能得到安慰。

    曾经有一位教会执事义正词严地劝她仔细反省上帝要她学什么功课。他说:“你生命中必定有一些事情叫上帝不喜悦,你必定在某些地方逾越了他的旨意。你的遭遇并非出于偶然,上帝使用周遭的环境警告我们、惩罚我们。他向你说什么呢?”

    几天后,嘉迪雅很诧异教会里有一位她不大熟悉的妇人来探望她。这位圆胖而注意力不集中的寡妇,显然充当了一位专门安慰和鼓舞病人的啦啦队队长。她送上鲜花,颂唱诗歌,并且阅读一些小溪流动.群山拍手的快乐诗篇。每当嘉迪雅谈到自己的病况或诊断的结果,那妇人很快便转换话题,尝试以喜悦和亲切的态度抵抗痛苦。但那妇人只来过一次。过了不久,那些花朵凋谢了,诗歌似乎不再悦耳,只剩下嘉迪雅面对新一天的痛苦。

    另一位妇人又顺道来探望嘉迪雅,她是电视上信心治疗者的忠实随员,她流露出自信,保证嘉迪雅必得康复。嘉迪雅告诉她有关那位执事的劝告,这妇人很激动地说:“疾病绝非上帝的旨意!你岂没有念圣经吗?魔鬼如同咆哮的狮子潜近我们,倘若你鼓起足够的信心,相信必定得医治,上帝就会拯救你。嘉迪雅,你要谨记,信心可以移山,包括挪移你的淋巴腺癌。你只须凭着信心向他许愿,然后便可宣告胜利。”

    其后数个早上,当嘉迪雅躺卧在消毒过的含钴治疗室时,她尝试[鼓起]信心。她不晓得自己是否理解这过程,也不质疑上帝的超然能力,但她该如何着手以自己的真诚来说服上帝呢?信心并不像肌肉那样,可以透过复康运动来增强。信心乃是难以解释的、看不见的、且抓不紧的。鼓起信心的整个观念似乎叫人感到筋疲力竭,而她亦难以确定信心的真义。

    或许嘉迪雅教会里那位最“属灵”的妇人带来一些书籍,是关于人无论遇到任何境况,也要赞美上帝。“嘉迪雅,你需要来到一个地步,能够说:上帝啊,我爱你!因你使我受这些苦,这是你的旨意,你知道什么对我最好。我赞美你,因你疼爱我,让我经历这病。我愿为一切的遭遇,包括这病,向你献上感谢。”

    当嘉迪雅沉思这番话时,脑海充满了上帝怪异的形象。她想象一个形体以巨人的姿态出现,如宇宙般巨大,喜欢用手指甲挤弄软弱无助的人类,用拳头压碎他们,使他们撞向嶙峋的石头上。这个巨人折磨人类,直至他们呼叫说:“上帝啊,我爱你,因你在我身上行了这事!”这种想法使嘉迪雅却步,她决定不敬拜或爱一位这样的上帝。

    可是,另一位探病者——嘉迪雅的牧师——使她感到自己是在拣选的团体中。他说:嘉迪雅,你已蒙上帝选派为基督受苦,他会奖赏你。上帝拣选你,因你具备充足的力量和品格正直,就如他拣选约伯一样,他正使用你成为别人的榜样。因你对上帝的回应,他们的信心也会加增。你当感到这是特权,而不是受苦。我们看作是逆境,上帝看作是转机。他又劝嘉迪雅把自己看为跑道上的选手,视所遭遇的难关为一个又一个的栅栏。她要跨过这些栅栏,直奔得胜的标杆。

    有时,成为有特权的殉道者这种想法,可以成为嘉迪雅感到自怜时的一种慰藉。当痛楚逐渐加剧,当她吐出食物,当自己的脸容如此憔悴时,嘉迪雅不禁呼叫:上帝啊,为什么是我?数不尽的信徒比我有更强的生命力,比我更受人尊崇,为什么你不拣选他们其中一人取代我呢?她再无法想象自己是跑道上的选手,只怀疑上帝为何故意在他所爱的人跟前放置栅栏。

    我也曾探望嘉迪雅,发现上述所有矛盾的话令她极其迷惘。她向我重述那些善意的基督徒给她的劝勉,我也倾听她昏乱的回应。哪一个教导是她要学习的?她如何能更有信心?她应听谁的意见?在这混乱的情况中,嘉迪雅只有一样事情可以肯定:她与约翰快乐的二人世界已崩溃,而这是她最舍不得的。

    那天,我并没有什么意见给嘉迪雅。事实上,我带着许多问题离开。为什么她躺卧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我却可以健康的站在她身旁呢?当我听到她重述探病者对她的遭遇陈腔滥调的注解时,我里面起了某种反应。难道基督教令受苦者更感难受吗?我探望嘉迪雅的那段日子,正从事《校园生命》杂志的工作,亦同时兼任业余的新闻记者。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为读者文摘撰写了六篇短文,名为[戏剧人生]。我曾访问一对加拿大籍的年轻夫妇,他们曾被一只大灰熊袭击。虽然二人侥幸生存,但那丈夫却失去一只眼睛,整形外科手术也不能除掉他面上的疤痕。在另一个城市,两个年轻人告诉我他们童年的一件往事。当时,他们跟爸爸攀上乃尼亚山露营;突然遇上暴风雪,于是他们发狂地掘出一个雪洞,而爸爸为了保护他们,整夜睡在洞口上,最后便冻死了。

    这些人均重述基督徒[安慰者]的看法,令人刺耳。一位残疾人士曾对我说:在整个经历中,我身边那些有宗教信仰的朋友是令人最感到沮丧和忿怒的。那种安慰人的模式使我大感困惑。信仰建基在伟大的医治者身上,理应在人遭遇危难时带来平安而不是迷惘;某些地方必定出现问题。

    为什么人要受苦呢?圣经实际怎样说呢?由于我接触嘉迪雅以及其他像她一样境况的人,脑海里出现了很多疑问,更就此展开一连串的探索,并写成本书。我在寻找一个信息,让我们这群基督徒可以跟那些正受患难的人分享。同时,我亦搜索一个信息,使我面对苦难时,能坚固我的信心。当伤害临到时,上帝在哪里?他是否藉着苦难,尝试告诉我们某些事情呢?

   
个人体会

    德国一位著名的牧师及神学家邸立基游历美国之后,被问及他认为美国的基督徒最大的缺欠是什么,他说:“他们对受苦没有全面的见解。”我非常认同他的评语。

    事实上,这个缺欠在非基督徒中间可说是一大瑕疵。我曾问一些大专生为什么抗拒基督教,他们不约而同谈及苦难的问题:”我无法相信一位上帝容让奥斯威辛(编按: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纳粹德国曾在此建集中营)及柬埔寨的问题发生、虽然许多基督徒为我妹妹祈祷,但她始终死于白血球过多。世界上目前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晚上仍饿着肚子就寝,你认为基督徒的爱可以解决这些困苦吗?。

    除了痛苦之外,没有其他人类的经历能触动人发出如此急切的反应。从没有人深宵坐在烟雾弥漫的咖啡室,辩论嗅觉或味觉广大无边的含义。嗅觉!这台奇异的感觉为何存在?上帝意欲如何?为何香气的分布如此不同,玫瑰花有过多的香气,而氧气却没有气味?为何人类只拥有犬只感官能力的八分之一,便是以生存?奇怪的是,我从没有听闻人们辩论[快乐的问题];为何我们把快乐看为理所当然,但对痛苦却有激烈的反应呢?

    当我在图书馆搜集有关苦难问题的资料时,发现许多伟大的哲学家在其他方面赞同基督徒的原则和道德伦理,却被这些苦难的问题绊跌,最终把基督教拒诸门外。乔德曾如此写道:究竟是什么理由令我强烈抗拒以宗教的角度看宇宙?……首先,痛苦和不幸的事实便是一大障碍。其他哲学家如罗素及伏尔泰也有乔德的控诉。

    纵然人利用学术尝试解释苦难这紊乱问题,但这个问题仍会突然出现。英国著名作家鲁益师曾在《痛苦的奥秘》一书中,用尽他的聪明智慧剖析苦难这问题,这书可说是本世纪就这个问题做出了最清楚明确的讲论。但数年后,鲁益师的妻子因骨癌辞世,他再以笔名写了另一本书,名为《卿卿如晤》。这本书同样谈论苦难问题,但其中的看法却与他先前所写的迥然有别了。从本章开首所节录的一段文字,已显示出鲁益师的信心已粉碎,他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甚至到了完全崩溃的地步。他说:你永远无法知道真正要相信的事情究竟有多少,直至这些事情的真伪关系你的生死。

    正如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海格立斯与九头蛇(编按:相传割去九头中任何一头,会生出两个头,后为大力神所杀)战斗一样,我们用尽方法在不可知的辩论中辟出一条路径,但苦难的新例子又再盘绕我们。小说家韦利斯曾称苦难问题为“倒转了的问号像鱼钩放在人心”。而基督徒的自辩往往像面有愧色、曳足而行、低头道歉。

    “苦难的问题”可说是一个深奥的谜语,哲学家有时以抽象的推论去解释这个题目,诸如你在理论数学的教科书内找到的一样。然而,我在本书中不会谈论哲学家的看法,对这方面有深究的人已经探讨了这点。相反,我会设法把我的朋友嘉迪雅卧在病杨上的情景放在眼前,从这个角度去思想苦难。大多数人对痛苦产生疑问,并非关乎理智上的学习。这些问题就如嘉迪雅所面对的:失去青春、溃烂了的喉咙,在死亡阴影下的婚姻前景,和对不可知的事情的惊恐。嘉迪雅听到许多基督徒就她的遭遇提出许多互相矛盾的意见。可是,自信心令我们能够相信什么呢?

    为了预备撰写本书,我曾与经历过极大苦难的基督徒倾谈。对他们来说,痛苦几乎定义为生命。痛苦是每天早上迎接他们的第一个感觉,倘若他们不理会它,有幸能入睡的话,它也是他们慢慢地睡着时的最后感觉。我也曾花时间与麻疯病人一起,出乎意料地,他们生理上没有痛楚,却极度希望有痛楚。这些人成为我的引导者,让我进入受苦者的世界,了解基督徒在苦难中如何与别不同。

    首先,我会从生物学角度细察痛苦——透过显微镜,你可以这样说——看看痛苦在生命上所扮演的角色。然后,我会返后一步注视我们所居住的地球,发问上帝正在做什么。苦难是不是上帝一个最大的失误呢?最后,我将讨论当我们遇到苦难时,应有什么反应以及如何影响别人。

    或许下次当我生病,受到流行性感冒攻击,令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抵抗翻腾的作呕时,也许我就痛苦所得的结论,并不能给我一点慰藉。但作为基督徒,尝试彻底明白上帝在这世上的作为,我倒学会了许多功课。而且当我更明白这世上的苦难时,我对上帝的态度很戏剧化地转变了。

   
    *注:当含钴的治疗有效消除所有癌细胞后,嘉迪雅的问题最后才得到解决,而这病亦不再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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