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查问那受伤者有何感觉,
我只会亲自成为那受伤者。
——惠特曼《我的歌》
为了认识苦难是什么,我已探察过一些人的人生几乎为苦难下了定义——布雷恩、钟尼和犹太人大屠杀的生还者。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痛苦来得短暂,且不太强烈。但有一个事实适用于大小的苦痛:人们有不同反应。
我认识有些人患上风湿性关节炎,他们甚难谈论别些事情;但其他病患者经过多次鼓励和询问后才承认他们的痛苦。什么东西造成这个分别呢?有没有方法可以预测一个人对痛楚和受苦的反应呢?我们能否学习如何预备面对痛苦,以致能减少它对我们的影响呢?
痛楚本身看似是本能的反应,但它不像简单的因果反应那样运作。确实,每当神经元发觉有一些表示危险的侵扰进入时,它们就会发出警告,但所有这些信号都是经由大脑过滤和解释的。一个人对痛楚的处理和理解,会戏剧性地改变他/她如何经历痛楚。你和一个职业拳师对面部突然被击打的反应完全不同,因为他是得到很大的酬劳,才准备去承受十五回的拳击。
现今医学团体都坦然承认,大体而论,个人的态度是其中一个最主要因素决定一切苦难的影响。罗切斯特医学院的精神病学和心理学教授艾德尔医生承认,所有疾病实际上都有情绪的因素。他总结说:“单从细菌理论是不能解释为何人会生病,因为如果这理论能够解释的话——我不知道你的办公室有多大,但如果有一人感冒了,我就不明白为何其他人却没有感冒。”
史怀哲常说疾病易于迅速地离开他,因为它们发现不适宜住在他的身体。或者,又如一个观察者不大得体地评论:“有时,我们认识什么类的人染上细菌,比认识什么类的细菌侵入人较为重要。我们预先作好准备,对我们经历痛楚和_受苦是有决定性的影响。我们认识这些预防措施。可以教导我们,当我们没有痛苦,如何服侍在痛苦中的人。”
这本书是以嘉迪雅的故事开始,她是我的朋友,突然发现自己要与何杰金病搏装斗。我问她和她丈夫约翰,为什么这个危机好像确实把他们拉近,因普遍的情况是,威胁生命的一危机往往制造张力,促使夫妻离异。
约翰回答说:“那时,我在医院担任牧师的助理,见过患病和濒临死亡的病人。在电影中,那些夫妻多年来不断吵闹,他们忽然面对危险,便忘却彼此的分别而联合一起;但现实的生活却不是那样。
当一对夫妻遇到危机时,夫妻关系已经存在的问题会改扩大。正因嘉迪雅和我深爱对方,又时常坦诚沟通,故此,这个危机使我们更亲近,而彼此责怪、发怒的感觉也不能乘虚而入。她生病的危机只是表面要处理的问题,而它强化已经存在的感情。
根据约翰所言,预备面对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当你健康时,就要建立一个强壮、有支持力量的生活。你不可能突然制造出有力量的基础,它们必须一直不断地建立。
受苦的学校
只有一种人能教导我们关于受苦的事——不但为了自身的预备,同时也可以尝试安慰他人——就是受苦者本身。然而,别人的病(特别是末期的病)对抗我们自身的健康;它引出我们内心最卑劣的反应:因恐惧而目光回避、神经的抽搐、空洞的承诺(“你若有任何需要,请打电话给我”)、谈话变作间谈。我们能说什么?有值得一谈的东西吗?
我承认与受苦者在一起是不容易的事。我想象不到有人比我更不适合作医院采访的工作。当我打开医院那扇特大的玻璃门时,就开始沉默——我想这是因为那些气味吧!气味有着直达脑部的感觉通道,而那些消毒药水的气味,掀起我童年扁桃体切除手术的深藏记忆。当一个护土在走廊向我微笑点头时,我会看见一个巨大的幽灵护士正在弯身对着我,她拿着一个使我窒息的塑胶袋,并偷取我的呼吸。
经过多年的专业精神分裂症研究后——写作和谈论痛楚,但感觉个人对四周存在的痛苦帮不上忙——我决定放下个人的困窘,强迫自己经常接近受苦的人。刚巧这个时候,一个友人发现患上一种最早见和最严重的癌症。医生告诉吉姆,在医学历史上,只有二十七个人曾有过他这种特殊情况的治疗。其他二十六人全都死了,而吉姆现在独自探索新领域。
他那时三十三岁,结婚只有十个月。那年年初,他和妻子曾乘船到加勒比海度蜜月。吉姆最关注他的事业、热爱下坡滑雪、新婚。突然间,他要面对死亡的事实,他需要援助。
在吉姆的邀请下,我开始陪伴他参加附近医院的一个治疗小组。人们参加治疗小组有不同的原因:改善自我形象、学习如何与人交往、克胜一种癖好等。这个治疗小组名叫“珍惜今天” ,当中包括濒临死亡的人。他们用委婉的说法——“威胁生命的病” 代表癌块、多发性硬化、肝炎、肌肉营养不良和其他类似的病。小组的每个成员都知道他/ 她的生命已经浓缩至两个问题:生还,以及若不生还,就是预备死亡。
第一次小组聚会令我感到辛苦。我们在一个开放的等候室聚会,大家坐在便宜、艳丽、橘色的塑胶椅上,这样选择无疑是想制造一种惯性的喜悦气氛。看似厌倦工作的男护士推着担架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升降机的门不时开者关着。我尝试不理会附近的扩音机,因它定时传出报告或呼喊某位医生。
小组成员大多数人都是三十多岁,这个年龄的人通常不理会死亡,他们似乎极度需要谈论死亡突如其来的侵袭。聚会以每一个人的“报到” 作开始。自上次聚会之后,有一个人死了,社会服务工作人员把他如何度过最后的日子,以及他的葬礼等详情告诉我们。吉姆低语告诉我,这种报告最令这个小组沮丧:小组的成员时常销声灭迹。
我预料聚会的气氛会是阴沉的,但情况刚好相反。当然,他们可以随时流泪,但这班人却可以轻易地、安然地谈论疾病和死亡。这个小组是一个合适的地方让组员可以自由谈论,也可以得到别人同情的反应。他们描述大多数的朋友都会用悲伤、几近奇异的态度回避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们患病的事实。在这个小组里面,他们可以放下所有自卫的障碍。
南希炫示她所买的新假发,这是用来遮盖她的秃头,那是接受化学治疗而产生的副作用。她开玩笑地说,她常常希望拥有一头直发,而现在她的脑瘤使她终于有藉口可以得到了。史提夫是一个年轻的黑人,承认他对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感到吃惊。他少年时曾与何杰金病搏斗,似乎胜利了;但十年后的今天,症状竟意外地再度出现。他不知道怎样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未婚妻。洛雷因正忍受脊髓瘤的痛苦,故此她整个聚会都是躺在地上,很少说话。她说她来不是要说话,而是哭泣。
这个等候室使我最有深刻印象的人,是一个较年长的女人。她漂亮、灰色头发、面宽而瘦,好像一个东欧的移民。她用浓厚的声调简单自述,表白她很孤单。这一组人就问她有没有任何家人。她回答说有一个独子,正向德国的空军总部尝试请紧急事假回来看她。她的丈夫呢?她好不容易地吞咽几次,然后说:“他只来看过我一次,那时我在医院里。他将我的浴袍和少许东西带给我。医生在走廊告诉他我患上白血病的消息。”这时她的声音开始沙哑,又用手轻擦眼睛才继续说:“当晚他回家,收拾所有东西就走了。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你们结婚多久了?”停顿一会后我向她发问。“三十七年。”这时全组人都因她的答复而大声喘气。(我后来得知一些研究报告指出,若伴侣患上末期病症,婚姻破裂的比率是百分之七十。这一组有三十个人,没有一位成员的婚姻可以维持长过两年的时间——包括我的朋友吉姆在内。)
我参加这一个小组聚会有一年之久,当中每一个人活得特别紧张,这种情况只有死亡才会带来的。我当然不能说我“享受”这些聚会,那是错误的字眼。然而,这些聚会却成了我每一个月最有意义的活动。这种聚会与宴会完全相反,宴会上的宾客尝试用地位、权势和才智的标记去加深彼此的印象;但这里没有组员想令人留下深刻印象。衣着、时款、住宅装修、工作头衔、新车——对正在濒临死亡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珍惜今天”聚会似乎证明了受苦的“扩音器价值”。他们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更集中注意终极的问题。他们不能否认死亡的事实,正如奥古斯丁说,他们每天都“被死亡镣铐的叮当声震聋。我不禁期望我一些肤浅、享乐主义的朋友,能够参加一次这样的聚会。
我居然胆敢写一本书讲述这个主题,在这些人当中,我显得无知。这一年,我在这所受苦的学校如仆人坐在老师脚前学习。我在以下几章要写关于面对受苦和帮助别人的内容,大部分资料都是从这个小组的经历一点一滴地搜集得来的。
什么东西最有帮助
我们能作什么可以帮助那些受伤的人?当我们受苦时,谁能帮助我们?
我以一些叫人失望的好消息作开始。叫人失望的地方,就是我不能给你一个魔术公式。你说帮助受苦的人,其实,你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历史上有些最聪明的人,曾经从每一个角度探究痛苦的问题,问为什么人会受伤。直到如今,我们发现我们重复相同的问题,但痛苦未曾减轻过。
正如我曾提及,连上帝回答约伯时,也不尝试解释他受苦的起因或理由。伟大的大卫王、义人约伯,最后甚至上帝的儿子对痛楚的反应,大致与我们相同。他们退缩、觉得痛楚可怕、尽力减轻痛楚,最后也因痛楚而绝望地呼喊上帝。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因为我们不能为痛苦中的人找到终极满意的答案。
可是,从另一个观点来看,没有答案也是出人意外的好消息。当我问受苦的人:“谁帮助了你?”没有一个人说,是一位耶鲁神学院的博士,或一位出名的哲学家。受苦的国度是民主之国,我们人人只能带着赤裸的人性站在国中或旁边,此外别无所有。我们人人都有同样的能力帮助人,这是个好消息。
没有人能包装或抑制“对痛苦的恰当反应”。面对一个个别的人说合适每一个人的话,几乎往往都是无价值的。如果你去到受苦者当中问他们想要那些帮助的话,你只会发现彼此不调和。有些受苦者回想起朋友极力分散他们对痛楚的注意力,别的人可能认为这种方法近乎侮辱。有人渴想诚实、直率的对质,别的却发觉这样讨论是叫人难以忍受的郁闷。
换言之,没有魔术可以治疗受青痛苦的人。这样的人大多数需要爱,因为爱本身可查察出对方的需要。Arche运动的创始人瓦妮埃说得好:“被苦难和疾病打击的受伤者只要求一件事:一颗爱心和委身给他们,一颗心对他们充满盼望。
事实上,“我如何帮助那些受伤的人?”这问题的答案,与“我如何爱人”。这问题的答案完全相同。如果你向我素求一段经文教导你如何帮助受苦者,我会介绍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以及它描述爱的动人内容。一个受苦的人需要爱,并不是需要知识和智慧。上帝的行事方式也常是这样,他会用十分平凡的人带来医治。
虽然如此,爱本身可分解成特别和实际的行动。我们遇见受苦者出现在每间学校、每间教会、每个公共建筑物以及每间医院,每一个人有一天都会加入他们的行列。当我听过他们所说的话,我得到结论,每个受苦的人都有四个“领域”要他们搏斗:恐惧、无助、意义和盼望。我们如何回应苦难,大部分在乎我们在这些领域中奋斗的结果。
上篇 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