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有上帝,偏偏无法接近 易系辞传有云: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中国古人视大易为宇宙本体,此本体既变易又不易,既寂然又感通,如周濂溪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这使天地生生不息,充满创造力,不只是涅槃寂静之境。 对苦难的悲情使人不寻求解脱 我在尼泊尔山道上沉思,见天地透澈清新,也见历史洪流的象征境象,然后悲心动荡,如泉源始达,火烧薪传,那是人心恻隐之本体,这时心中是完全寂然透明,但又是生生感通,既常宁静,又常通人类众生之情,是动的心,也是静的心,为天道之流行,非涅槃之寂静。 这种对苦难的悲情,使人不能寻求解脱却要回到人间历史,承担人类之苦。 大涅槃的境界,最高是悟「毕竟空」、「无住」于何处,「用而常寂」、「入大寂定」,得常乐我净:这不能真的脱苦,因未能渡众生得同样涅槃,众生未解脱苦,得道者就永有悲情,不愿入寂定。 苦此心即所谓慈悲,则慈悲才是宇宙之根本,而非清净空寂常乐之佛身,但从本质看,慈悲被儒家所讲的仁心所包容,儒家讲天德流行,不须解脱,只须尽人之性,匹夫匹妇即可体道。这种涌流的恻隐,显明宇宙本体是一种慈爱恩情,那么万有当以恩情的上帝为本,不是以无住之空为本。 恒河圣城无甚崇高境界 在尼泊尔和印度边境,候火车到午夜,车站人山人海,凌晨一时,漆黑夜空下,忽见车头强光灯,自远处隆隆而至,车站月台千百躺在地上睡的人,忽然都动起来,匆匆收拾行囊,涌向火车。 车上本已挤满人,不少人爬上车顶,我则幸运地火车门刚停在面前,人潮立刻把我涌上火车,但只能挤到厕所门口,已不能进入车厢,好些人进不来,就攀在车门或窗口外,而我则在厕所门口睡了一觉,半夜还有蟑螂爬上身,我也理不了太多,随手将之拨去即是。 对香港长大的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点苦头,不过想起那些在街头饥寒交迫的贱民阶级,那些饿到快死的孩子们,这又算甚么?人间之苦是何等深重啊! 火车经整天奔驰,终到恒河中游圣城便理拉斯,该处是千万印度教徒浸恒河圣水的地方,也有不少回教和印度教古庙。此地为印度重镇,是兵家必争之地,中占回教徒征服此城,拆毁印度教庙,在其土建回教庙,如今印度教徒仍十分痛恨此事,与回教徒常有争执。 在这不太祥和的古城,偏偏又是宗教圣地,成千上万印度人到此地恒河中浸圣水,只见无数人走入河中又跪又拜,或躺在水中唱歌,自得其乐,不过就无甚崇高境界可言了。 印度流浪的最后一个境界经验,是在从泰妃陵回新德里的一段路上。 新德里的宫室法院议会,均见英印文化结合而成的宏大气派,而其城市设计,由中间广场放射向周围,并然有序,颇有伦敦味道。 不过我只住在街市旁的廉价旅馆,到处仍是躺在街上垂死的乞丐,晚上街头还发生暴动,只见群众聚集街市抗议,不少贫民贱民亦在其中,而后来大批防暴警察赶来,拿奢长藤鞭,横飞在空中,鞭打穷人,人民和小孩们四散而逃,看得我惊心动魄。 这是人间实际,当年释迦亦见这些生存之苦才去求道。但深信释迦亦必慈悲荡漾,而不会静坐入涅槃就算;这是慈悲,是仁心,是恻隐,是宇宙赋与人的良知。所谓诸法无常无我,仅为万事之起灭相,唯慈悲才是宇宙人生之最后本体,而这本体是一伟大之情怀。 孟子讲人有不忍之心,那确是人人可体验的,但问题这只是一点,一端倪,不表示人可天天实现这种仁义,人心仍足充满自私、贪婪、骄傲,仁心慈悲往往只是一刹之间闪现,之后又消逝无踪,人可立志向善,但行出来却不随自己良知的决定。 现实上的人很渺小、很卑陋,与宇宙终极之美善情怀有根本的隔绝,中间似有鸿沟,使人不能接近上帝,这大概就是人类悲剧的最深处,明知有上帝,但又偏偏无法接近。带着这问题,走上往泰妃陵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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