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琼疯了


  已经3个月了,王琼仍没有一点好的迹象,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有时嘴里会念念有词,但那是一串含糊的发音,没有人能听得懂。有时她会用笔在纸上反反复复地写着一个字:大或小,人或手,字迹歪斜幼稚。

  可是这个看起来神情呆滞,智力低下的女孩,几年前却是该市高考的英语状元,她的彩色照片曾挂在母校的橱窗里,她一直被母校引以为骄傲。大学四年里,她因成绩优秀,两次获得一等奖学金,并被免试保送上研究生。

  天质聪颖、学业如此优秀的王琼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王琼的变化其实从大四下学期就开始了。她记忆力下降,常常发呆,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哭泣,有时又会很亢奋地重复叙说一件事情。开始,她的父母并没在意,她的老师和同学也没在意。

  到了下学期,她的同学有的忙着考研,有的忙着找工作,王琼因已进入保送上研究生的名单,没有考研的压力,也没有四处奔波找工作的烦忧。她本该快快乐乐度过这段没有压力的轻松时光,没想到她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忧郁,一天比一天落落寡欢,后来竟发展到整天不言不语,不知道按时上课,不知道按点吃饭,同学喊她去听课,她木然地跟在她们后面走进教室,老师讲课的时候,她既不看书也不作笔记,神情恍惚得像一个梦游者。到了吃饭时间,她不知道去食堂吃饭,只有在同学的提醒下,她才会跟着她们一块去。她从不在食堂吃饭,买了饭菜就慌不择路地跑回寝室,好像身后有人追赶似的。回到寝室,她要么呆坐在凳子上,要么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躺在床上。而在这之前,王琼却是以学习刻苦出名的,她从不浪费一分一秒。

  寝室的同学将王琼的反常表现报告给了老师,老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马上跟她父母取得了联系。当王琼的父母赶到学校时,他们惊呆了,只见女儿神情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喊她的名字,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老师告诉她,爸爸妈妈看她来了,她也没有反应,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父母了。母亲悲痛欲绝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女儿哭着问:"小琼,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这样啊?……"

  王琼木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像看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父亲老泪纵横地说:"小琼,我们回家吧,等你病好了,再来上学。"

  听到说上学,王琼的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恐惧,她一边用双手紧紧抱住身子,一边连连摇着头说:"不,不,不上学,不上学了……"

  "好,好,不上学了,咱们不上学了,咱们回家。"父亲一边安慰着,一边扶着她走出寝室。

  王琼精神失常后,有人认为是学习压力太大造成的,也有人猜测会不会是因为感情问题。但她的同学否认了后一种猜测,她们说王琼的生活里只有学习,她每天的生活几乎是三点一线,这就是寝室、教室、图书馆。不要说谈男朋友,就是班上的男同学,她也很少接触,因为她母亲早已跟她约法三章,上大学期间不能谈恋爱,不能出去旅游,不能干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如果不是那本日记,王琼精神失常的原因也许永远都是一个谜。

  那本日记是王琼的父亲在女儿寝室里发现的。王琼被送进医院的第二天,她父亲来学校帮她办理休学证明,后来又去女儿的寝室清理她的书本和生活用品,在拆枕套时,发现一个黑色封皮、纸张已有些发黄的本子从枕头里掉出来。本子藏在枕芯和枕套之间,如果不是拆枕套,他很难发现。

  他翻开本子,发现是女儿写的日记,心里先是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个本子,更不知道女儿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女儿将日记本如此精心地藏在枕头里,一定是害怕被父母发现。

  阅读着女儿的日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记记重锤敲在他的心上,他震惊,懊悔,他发现,他和妻子的爱不但没让女儿感到幸福,反而成了她痛苦的根源,成了她精神的牢笼。在日记里,他能看到女儿的精神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他能看到在精神毁灭之前,女儿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

  虽然这一切是那么地让他和妻子痛心和懊悔,但这毕竟是他和家人的隐私,是一杯自酿的却又不得不饮下的苦酒,但是为了救女儿,为了使医生能对症下药,经过再三考虑,他和妻子将这本日记交给了女儿的医生。

  医生在看了这本日记后,对他们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爱子女是每一个父母的天性,但不同的爱会有不同的结果。对于你们来说,这个结果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潜伏在那里,只是你们一直不知道而已。"

  王琼的父母当年都是下乡知青,直到1976年才先后返城。因为没学历,她父亲在一所中学做了10年代课教师,直到后来参加自学考试拿到本科文凭才转为正式教师。王琼的母亲在一家国企做出纳,因企业不景气,不到45岁厂里就让她办了内退。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特殊的经历,他们在王琼身上寄托了自己的全部希望。

  从王琼的日记里不难看出这一点。

  在最早的一篇日记里,她这样写着:

  从小学一直到现在上高中,我从没心情轻松快快乐乐地玩过,过家家,跳房子,跳橡皮筋,这些小姑娘们常爱玩的游戏我从没玩过。在我的记忆里,我只去过一次动物园,那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后来,父母以要学习为由,再没带我出去玩过。小的时候,我很羡慕那些能自由自在玩耍的小朋友,可是母亲教育我说,那些不爱读书的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只能干扫马路、扫厕所、出力气的粗活。她说,你要想不干那种粗活,坐在干干净净的办公室里,你就得好好读书。

  那时候, 我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好好读书,将来有一份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

  然而父母的理想其实要比我的理想远大得多,他们希望我将来考上重点大学,然后出国留学,怎么样也得拿到博士学位。为了这个理想,从上小学一直到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他们严厉的监督下。他们给我制定了每天的作息时间表,早晨,我必须5点半起床,起床后学习一个小时,上小学时是背语文课文,上中学后是背英语单词;中午,我只有20分钟午休,吃完饭躺一会儿就得起来学习;晚上,要学习到11点半钟才能睡觉。生活每天都如此反复。他们还给我规定了种种清规戒律:不准留长发(他们认为梳起来麻烦,耽误学习时间);不准看电视;不能与同学出去玩;晚上洗脸洗脚的时间不能超过20分钟;房间里不能贴歌星、明星的照片等等。

  也许从小到大都被这样严厉地要求着、监督着,它慢慢成了我的习惯。从小到大,我从没留过长发,我的头发总是剪得短短的,像男孩子一样。我从不和同学出去玩,除了我的同桌周娴,我几乎没有朋友。我从不看电视,自从我上了初中,家里的电视机就从没开过,为了我,父母已多年不看电视。每天晚上,我最多只用10分钟就洗漱完毕,不用父母催促就自觉地又坐到书桌前。至于我小房间的墙上,除了父亲手书的一幅字,什么都没有。那幅字就挂在我书桌的上方,写的是:业精于勤,荒于嬉。

  我没有让父母失望,我一直是学习上的佼佼者。可是13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开始感受到了这种严厉管束下的痛苦。

  那年,我考上了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因为离家远,我只能在校住读。可是母亲对我不放心,她担心我离开了他们的监督会放任自流管不住自己,她更担心我受别人的影响变坏了,所以,她几乎每天都不辞辛苦地赶换几路公共汽车到学校来对我进行"突查",看我是否在认真听讲,是否在用功学习,会不会贪玩。她有时候中午来,有时候晚上来,经常像幽灵一样冷不丁就出现在我面前。

  一天晚上,学习到10点多钟,我感到很累很疲惫,便想一边看书,一边戴上耳机听听音乐放松一下。我取出随身听里的英语磁带,放进了邓丽君的磁带。

  那时候,我很喜欢听邓丽君的歌,她嗓音甜美,歌里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但是我从来不敢在家里听她的歌,更不敢买她的磁带。母亲禁止我做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事,我的全部生活内容只有学习。

  那天,我路过学校旁边的音像商店,忍不住走了进去,买了一盘渴望已久的邓丽君的磁带。怕被母亲突查时发现,我将它藏在褥子下面。我怎么也没想到,深夜10点多钟了,母亲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我发现她时,已经来不及藏匿那盘磁带了。她也许从我惊慌的表情里发现了什么,冲上来就拔下我的耳机,并从随身听里搜出了磁带。人赃俱获后,她拿着那个"物证",大声地呵斥我、辱骂我。很快就有不少其他寝室的同学闻声前来围观,母亲越骂越起劲,寝室的同学个个吓得屏声静气。那时候,羞得无地自容的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过分的是,母亲临走时还将寝室其他同学的磁带也都搜走了,并交给了老师,理由是怕我听她们的磁带。

  母亲走后,寝室的同学个个义愤填膺,并将怨气发泄在我身上。从那以后,她们都不大愿意理我。


  听王琼的同学讲,她的歌唱得很好,有一次,班上搞联欢,王琼上去唱了一首歌,举座皆惊,他们没想到,一天到晚趴在书桌前的王琼有一副这么好的嗓子。

  王琼的高中同学听说她精神失常了,一点也没感到意外。说王琼迟早会有这一天。平时,一个小小的单元测验偶尔没考好,王琼的父亲就会大发雷霆,母亲就会没完没了地教训和奚落。有一次,王琼背着父母参加了一次同学的生日聚会,她父母闻讯后,双双赶到那个同学的家,当着大家的面,一面痛哭流涕地教训女儿,一面警告在场的同学,让大家以后不要再找王琼玩,说他们的女儿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从那以后,班上同学再不敢邀请王琼参加聚会了。就连学校组织的春游、运动会,她父母也不让她参加。班上同学出去春游时,王琼就在家里学习。不让她参加运动会的理由是,怕她摔伤了影响学习。

  考大学时,凭王琼的高考成绩,她既能选择北大也能选择清华,可是父母执意要她报考本地一所重点大学,他们担心王琼去了外地离开了父母的监视和管束,会贪玩、谈恋爱。尽管王琼一千个不愿意,最后也只得服从。

  背负着父母的希望,王琼一直吃力地往前走着,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王琼在她的日记里断断续续记录了她的学习生活:

  今天早晨,我在路灯下背英语时,碰见了出来晨练的刘老师,他关心地走到我面前说:"不要在路灯下看书,光线太暗了,当心搞坏了自己的眼睛和身体。"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鼻子一阵阵发酸,因为这样关心体贴的话语我从未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他们给我的永远是训诫,永远是高高扬起的鞭子。

  到了大学,父母对我的监督丝毫没有放松,母亲仍是像往常那样,时不时会到学校来跟踪我,如果看到有男同学跟我走在一起,她会当众拦住我,对我严加斥责,搞得班上的男同学谁也不敢跟我说话。就连与我关系稍微近一点的女同学,她也要像查户口似地千方百计打听对方的家庭背景,学习成绩,在学校的表现,她的理由是"近墨者黑"。

  有天晚上,我与一位女同学从图书馆出来,回宿舍的路上,我们发现有一个男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因为已是深夜,校园里行人稀少,我和女同学以为碰上了流氓,害怕得要命,拼命奔跑起来,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人,也快步紧追上来,快跑到宿舍楼下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紧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人是我父亲。回到宿舍,吓得魂不附体的同学一个劲地埋怨我,说:"你父亲怎么像看贼一样看着你。"我无地自容。


  王琼的老师评价她是系里学习最刻苦,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他每天5点钟晨练时,总能看见王琼在路灯下看书背单词,有时下雨了,她就穿着雨衣雨靴站在路灯下学习。他说他从没见过如此刻苦的学生。有一次考逻辑学,她考了86分,这个成绩在班上已经是最好的了。可是拿到成绩后王琼当时就哭了,说如果拿这个成绩回家一定会挨父母的骂,请求老师允许她再考一次。

  在发病前的一篇日记里,王琼这样写着:"学习就像一座永远搬不完的大山压在我头上,一天到晚跟我作伴的只有书,我没有朋友,没有业余生活,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也许只有死了才能解脱这一切……"

  王琼没有死,她疯了。疯了的王琼已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她常常"玩"着只有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她跟自己过家家,她在病房里"跳"橡皮筋。

  女儿精神失常后,王琼的父母一下苍老了,背也佝偻了。她母亲哭着告诉医生,这些年来,为了女儿的学习,她和丈夫省吃俭用,两人已有好几年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家里值点钱的东西只有一台18寸旧彩电,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为女儿付出了那么多,最后收获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她说:"我好后悔呀,现在我只想女儿尽快好起来,能自食其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琼是不幸的,她的父母也是不幸的,然而这种不幸的悲剧仍然还在一些家庭上演。

  一项针对中小学生的调查显示,孩子认为最大的压力不是来自学校,而是来自父母。一位母亲这样给儿子安排周末——周六上午:英语;下午:绘画。周日上午:数学辅导;下午:声乐。儿子不堪重负,对母亲说:"妈,你要是生四个儿子就好了。"

  一位考上高中的中学生,当父母向他表示祝贺时,他苦着脸说:"你们还是祝我下地狱吧。"

  一位11岁的小男孩要求父母带他去北京做亲子鉴定,他怀疑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爸亲妈,因为他们对他管得特别严,不让他上同学家玩,不让他上街,长这么大只去过一次公园,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学习,请了家教还不算,假期和双休日还要天天去上辅导班,最多时一天要赶着上四个辅导班,天黑了才回家。他说:"如果他们是我的亲爸亲妈,咋会这么狠心,成天逼我学习?"

  父母的爱本是无私的、天使般的爱,可是在"望子成龙"的愿望下,这种爱被扭曲了,慈爱的眼神没有了,代之以无处不在的监视的眼神。温柔的口吻没有了,动辄就是辱骂、嘲讽和体罚。而发生了这种变化的父母并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他们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孩子的深爱——希望孩子考高分、进名校,将来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可是这些所谓的成功,只是家长心目中的成功而已,它并不是孩子期盼抵达的彼岸。

  而且,这些孩子的父母也许不知道,当他们按照自己的美好愿望要求着、安排着、规定着孩子的一生时,当他们将自己的理想和期望一古脑儿强加给孩子时,那个被称作悲剧的魔鬼其实已经悄悄尾随在身后,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因为悲剧总是在要落幕时,才显现出它的残酷和无情。而真到了落幕的时候,一切大错都已铸成,不该发生的悲剧已经发生,迟到的悔恨已无法挽回悲剧性的命运。

  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对大多数独生子女的家庭来说,孩子的毁灭就是一个家庭的毁灭,他们几乎没有第二次机会来改正错误、弥补过失。一旦悲剧发生,等待他们的只会是绵绵无期的痛苦和悔恨。


上章 目录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