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教士的床下独白 谭克黎(ChrisTan)著 平山译 |
引言:一个白人护士,在非洲丛林中能做什么?听她在枪林弹雨中,躲在床下的告白……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躺在床下的尘埃中,望著上面的蜘蛛网,希奇的是,我竟然都想些鸡毛蒜皮的事。比方说,阿山为什么不把那里打扫一下。 多么疯狂的念头!这可怜的家伙那时可能死了,也可能祸正临头。他太太和小女儿呢?帮他们的婴儿接生,真是一大乐事。小女婴的母亲阿美想努力做对每件事:她定期到诊所产前检查,也打了两针抗破伤风,她是其他妇女的好模范。 正是那样的人,值得让我花时间在南苏丹。我得承认,我搞不懂那里为什么会爆发内战。想起就叫人心碎,因我不想离开阿美和其他我爱的人。但是我的机构不希望我被俘成为人质,因此几个月前,命令我搬离孤立的工作区。 你看,苏丹人民解放军(简称“苏解军”)已经警告所有外籍人士离开南苏丹。最近“苏解军”俘虏了两名德国人,要他们步行几百哩路,穿过丛林到衣索比亚。紧接著德国救难人员大都走了,也许那是释放人质的条件之一,我不知道。但他们一走(还有其他事),就严重影响南苏丹医疗服务的发展。你可知道,有些苏丹人要走二十或三十哩路(或许更多),才能到医院看病。 当我的机构要我离开时,的确说过,如果当地居民说村子很安全的话,我就可以偶尔去探望他们。当然我还想接生阿美的第一个婴儿,我答应过她的。报导没提到那一带路上有地雷或武装部队,所以我就去了。我根本不该在那里过夜的,更别说一待就将近一周了。婴儿不会事先通知你,他们想在什么时候出生,对不对?小怡那晚很晚才报到,因此,她们母女俩一入睡,我就回自己的床上去。 请记得打扫床下 阿山的缺点总是不打扫床下。实际上,那晚要躲到床下还真不容易呢,因为我在那里存放了所有箱子。他们担保,如果有枪战,那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初次醒来时,很难相信:我真的听到枪声吗?我躺在那里,半睡半醒,希望它是个梦。接著又有几声枪响,我完全清醒了,依然动也不动,但心思一片混乱。“苏解军”知道我在村子里吗?他们会不会拿我当人质?我那些好穿好走的鞋子和袜子呢?衣索比亚很远的,我该试著摸黑穿衣吗? 轻机枪扫射的声音又吵又近,我只想滚下床,躲在下面。我不知道当我敢再移动之前,已经待多久了。有好一段时间,听起来战斗相当激烈。枪战停止时,我摸著出来,在漆黑里找衣服。 总算穿好衣服,也找到鞋子、火把、医药箱。我甚至有勇气起身关遮窗板,还拉上窗廉,但我实在舍不得那热夜里的凉风。接著枪声大作,所以我躲到床下。我拿著火把,将床垫拉下直碰到地板,觉得够安全,可以开始检查药品了。如果“苏解军”真要抓我去走远路,希望他们会让我携带疟疾和赤痢的药,还有净水器。 那些小事花不了太多时间,很快地我又想东想西。灰尘害我一直打喷嚏,我不知道那晚克制了多少喷嚏。如果改天回去的话,第一件事就是要打扫床下。 枪战整晚时续时断。我猜那些单一的枪声,是警察试图击退“苏解军”。他们没多大胜算,因为他们拿的都是老式步枪,比不上像衣索比亚等国所供应的先进武器。 难民生涯知多少 我好难过。衣索比亚为了自己的数百万饥民,呼求西方国家援助,但是对于几乎有同样需要的苏丹,他们却阻止救济物资运往该国。我也不懂苏丹人民解放军,是他们自己的同胞在受苦啊!我总是猜想,在英国或美国的内战中,或者像比利时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普通老百姓会怎么做。我长大时的那段太平岁月实在很短,不是吗? 在苏丹的村子里,我可以说走就走,回我的安乐窝,拥有自己的家具。但是阿山和阿美能怎么办呢?他们没办法潇洒地离开。但也不尽然,他们可以成为难民。阿山多大了?三十岁了吗?他记得家人在上次内战中逃难时,把小妹背在屁股上,小妹妹在往乌干达的途中死了。小怡就是以她来命名的,小怡会不会也成为非洲数以百万计的难民之一? 难民……我们对他们了解多少?不过另一项统计数字罢了。很难明白完全割离一切有意义的事物,是怎样的感觉。割离家庭、土地、工作、甚至家人。你只是人群中的一位,排队领取一碗食物。也许那里有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录下你那一刻的失丧、羞辱、和了无尊严。 我怀疑如果我经历过那一切,将何以处之?我无法了解阿山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动乱。当他在一九六三年离开这里、行经丛林到乌干达以前,学校已经关闭两年了。他成为难民时,没有受过小学教育。蹒跚返乡之前,在乌干达设法受了七年学校教育。家乡还是没有学校,要花好几年重建。说起来还得谢谢当地的牧师呢。马牧师让他们在周间,以泥土茅草盖的教会充当学校,也鼓励他们提供农产品来支付老师费用。 马牧师死了。“苏解军”那晚攻击时,是要打倒警察的哨岗。他们离开后,把该地区的生杀大权,丢给四处流窜的武装土匪。马牧师好像是因为恳求其中一队土匪,给同胞留点食物,就被他们枪杀了。 必须学会照顾自己 饥荒使每件事雪上加霜。去年那里的雨少得可怜,在更北边的“苏解军”主要基地,有些地区几年来还没有好收成过,百姓在挨饿。很多人有枪,所以他们打游击抢食物,一点也不希奇。我实在希望,他们能让我们进去帮助那些可怜人。 土匪和“苏解军”还偷走诊所的一切药品。在那地区,建立一个简单的社区医疗工作是很困难的。我协助训练当地的助产士,称他们为社区健康工作者,阿山就是想成为这种人。但是我很难让他进公办的训练学校,因为他受的教育很少。 阿山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社区健康工作者。他为了学医而受雇打扫我的屋子,我好一段时间不懂。后来发现他是很好的翻译员,于是就开始让他随我出诊。过一阵子,我放弃自己教授预防医疗保健的课程--因为很明显地,他教得比我好多了。他总是抓得住观众。 他真的没空打扫我床下的尘埃。我曾经建议他找别人打扫这屋子,尤其我的机构同意聘他为我的翻译员之后。 他学得很快。我确信他和当地医疗人员,在我走后会继续帮助他们的同胞,只是他们不会有任何药物或绷带。我们总认为这些东西「理所当然」会有,不是吗?在英国,连最穷的人,病了都能去看医生,买他们所需的药品。如果出了意外,只要叫救护车就行。那就是为什么阿山如此热衷于预防医疗保健了。 「姐妹,你不会永远和我们同在,」他说。「那时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必须学会照顾自己。」 他当然对,村子里有许多疾病是可以预防的,但却不是全部。只要想想:得了疟疾,但却没有奎宁! 与忧郁摔跤 你可知道那晚在床下,我猜自己会怎么做?如果“苏解军”要我走远路,而他们当中有一两位生重病(例如疟疾),我会不会企图隐藏奎宁呢?那时,我所受的一切训练会怎样?我下不了决定。我想,好吧,他们也许会搜我的袋子,发现我的所有药品,把它们都拿走。那么我就不必担心要作这类可怕的决定了。 唉,为什么我会走到这步田地?别人把这个苦难世界弄得一团糟,我自以为真有能力改善吗?一个白人护士,在非洲丛林中能做什么? 前几晚看电视报导,突然想起在那凄惨的床下,大约凌晨三点,我遭逢可怕的忧郁,自觉何等渺小无用。更糟的是,我那晚出现在村子里,可能会使我的朋友惨遭不测。如果“苏解军”发现了我,而一些朋友正保护我时,会怎样呢?他们可能会被枪杀!我只能啜泣著滚进灰尘中,压抑悲哀。我一定是累坏而睡著了,因为阿美隔天早晨就是在那里发现我的。 她带来温水给我梳洗,还奉上一杯茶。她的笑容和她对我的爱,鼓舞我脱离忧郁。然而阿山和其他医疗人员,却催我打包准备离开,有些男人已经出去察看路上有没有敌军。 「可是那些伤患怎么办呢?」我问。他们说,“苏解军”已经带走他们的人。警方则大多死了,有些失踪。有一位快死了,我们却帮不上什么忙。另一位受的是皮肉之伤,他们处理得了。但有件事的确令他们忧心。 相见时难别亦难 「你不会忘了我们吧?」他们问。 「不可能忘的,」我告诉他们。「一旦战事平息,我就会回来。」 分手真是好难,许多妇女哭了。我这一走,彷佛象徵著和平又离他们而去。阿美和我紧拥许久,不愿分开。 我一出了村子,就停住脚步回头看。它好小,住家稀稀落落,有的小屋上铺茅草,有一两栋建筑物的屋顶是锡做的。就那样了,非洲的缩影。 很荣幸能在那里住过,也亲睹付出并非我们的专利。阿美和阿山这些人的爱心和勇气,丰富了我的人生。是的,我很高兴在床下待得还算够久,才不至于老是用床下的尘埃来论断阿山。 原载于《校园》杂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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