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引言 人对灵界的态度,常是落在过犹不及的偏差中;不是不相信,就是信得太多。 不相信有灵界存在的人,我们有时称之为唯物主义者,他们的世界只有物质、自然律,或所谓的“机缘”,一切都是挣扎求存的结果,包括生物的遗传密码(DNA)在内 -- 这一组人的数目在减少中。 对灵界信得太多的,却是这一代人的特征:他相信身外每一事物都存着某种设计,他自己每一种经验都有一套等待破解的灵界密码。更不幸的是,他相信自己的世界充满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若是较受西洋文化的影响,他心目中的鬼怪就较具荷里活的色彩,总是核突恐怖的,口吐绿浆,像“驱魔人”(The Exorcist)的模样。若多受中国民间传说的影响,他碰上的鬼怪就较近《聊斋志异》那种,多是青面獠牙,或披头散发;有时也会把头除下来,拿在臂弯中,一跳一跳的前进,像香港拍的僵尸电影的模样 -- 这一组的人数在增加中。 到底妖魔鬼怪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它是人的心魔投射外化的结果吗?倘若鬼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像人世界中美国的纽约,或敝乡顺德,那么它应该具备客观的形态,其间虽有小异,到底还是大同的,是不会因经历者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有所改变的,那么为什么中国人与洋人的“见鬼”经验是有这么大的分别?难道外国人只能见外国鬼,而中国人则只能见中国鬼?这个道理及其背后的法则似乎还未有人提出来。 简言之,到底鬼世界是不是有某种秩序的?尽管这秩序至终可能没把握勾画出来,但透过广阔的综览鸟瞰,我们也可赂知其大概吗? B。鬼世界的一些共通点 纵观古今中外的宗教,都有相信在人肉眼之外是存在着一群灵体的,而渲些灵体又会透过不同的人、物,或事件来介入人间的时空及因果来运作。倘若这灵体是满怀善意、造福人群的,西方宗教便称之为天使(angel);倘若此灵体是不怀好意、“整古弄怪”的,人则称之为鬼魔(demon)。他们各有所属,也就是说是自成一系统了。但古代东方的宗教是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因为此等灵体有时是为善,有时则作恶,全看碰上他的人的气数或善恶而定;这类鬼怪观在中国尤为盛行,已带着很强的道德化的力量了。 中国人既从伦理的角度来给自己定位,他从道德的角度来看鬼也就十分顺理成章了,这是中国人有好鬼与坏鬼的原因,这思想遍存各部族文化及宗教。 原来英文鬼怪一词(demon)来自希腊文的daimon,原意只是“灵体”,或“超自然者”,更简单的,就是“灵魂”,未必是带任何善恶之价值判断在内的。此灵体若有福于人,他便称作“善灵”(agathos daimon),连苏格拉底都说,叫他一生追求真理者,惟此“善灵”而已,可见daimon 一词,未必是血肉模糊或青面獠牙的。我们从好些教外用希腊文写的古籍,发觉daimon 一词还可用来描述一些较次等的神(荷马甚至视 daimon 与 theos"神”为同义词!)、英雄人物、一个城市的守护者、圣徒的守护者,甚至天才亦可称作daimon;只要想一想咱们中国民间传说或小说中,祖先怎样显灵,护荫下一代,就知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们的祖先皆视鬼为以另一形态来存在的活物。最要紧者是,鬼未必尽是坏鬼,也未必一定要跟人过不去的;套用一句广东俗语:“鬼甘(口字旁)好的鬼是有,鬼甘(口字旁)坏的鬼也是有,就像人一样。”明乎此,我们就不奇怪为什么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把“天使论”(angelology)与“魔鬼论”(demonology)放在一起来讨论(如《大英百科全书》,1992年版)。 但到了中世纪晚期,亦是希腊文的daimon 透过拉丁文的daemonium 而变成英文的demon 时,鬼世界一切善良的或中性的特征便全部丧失净尽,鬼怪或妖怪全部成了邪魔异道;它们似乎只为一个目的而存在,就是要坑人、害人、迫人发疯,或叫人沉沦。 现代宗教研究的一个广为人接受的理论是:相信灵体世界是一切部族文化的基础,有些更认为它是一切宗教的基础。灵体者,多为过世的先祖的灵魂,亦即是中国人称之为鬼;但与大多数部族文化相同的是,此等鬼未必对活人不利的,特别是同一宗族的,先人的灵魂常有保护的作用。 不过先人的鬼魂对活人不利也是有的,在好些地方还算是主流的信仰呢。为了冲淡人对先祖鬼魂的畏惧,亦为了安抚去世者的灵魂,于是发展出厚葬的风俗,和拜祭祖先的繁文缛节出来。这种风俗中国固然是有,原来在澳洲的土著,南美洲最南端的富尔高族(Tierra del Fuego),甚至高度发展的宗教如印度教、佛教,和回教都有。 人惧怕以至敬奉的鬼魂,也不一定全部是由死去的人的灵魂变成的,也有些是来自动物、雀鸟,或海洋生物;这方面的风俗在中国极为丰富,“齐天大圣”、“石头公”、“大树公”、“有应公”、“大众爷”,以至“牛爷”、“马爷”,都是俯拾皆是的例子。学者认为这是人在渔猎时代遗留下来的风俗;那时,人与外面的世界(包括生物与死物)是互赖求存,因而产生出敬仰或畏惧的感情来。 C。人世界与鬼世界的关系 我们都熟悉庄周梦蝶的故事,又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解释它:说那是一种浪漫的不可知主义,或洒脱的名仕观。但这故事起码反映出人类一个基本的需求:他需要知道自我是伸展到什么地方,而过了那个地方,那就不属于他自己的。按儿童心理学家称,婴孩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触摸自己的手脚,好知道自己是去到什么地方,和什么地方不是属于自我的。我们是透过这种限制来认识自我的。庄周的问题是在我与蝶之间的分界线消失了,他就不再能分开此与彼。不少人埋怨他常遇上鬼怪,他的自我观和世界观可能都是不清晰的。自我观不明显的人,不知道自己与其他活物的分别,世界观不明显的人,不知道他的世界和别的世界的分别,于是我与“他”常混淆,我的世界与别的世界常重叠,他个人对别的世界的了解,也会直接影响他称遇上的是神仙或鬼怪了。 倘若自我观薄弱的人容易疑心生暗鬼,某种特别的世界观亦会容易使人碰上(或自以为碰上)灵异的事情;或更准确一点说,某种特别性情的人怀有某种世界观,是会增加他自以为碰上灵异之事,就如坊间流行的传说所谓生有“阴眼”的人,他几乎是随时随地见鬼的。 一个人的世界观就是他心目中世界是怎样组成的图画,进一步亦关涉到他把自己放在此图画中的那一部分,这是他自视与世界的关系。粗略地说,世界的图画只有三类: A。单元世界观: 像印度教,他们认为世界是单一的整体,都是神圣的,世上所有的都有分于独一的神圣原则,或称作“梵”(Brahman,属印度教之创造神,与昆瑟奴及湿婆同为最高之神),在这体系内,鬼占的位置很特别,参IIIC)。 B。二元世界观 较具体又多被研究的,自然首推希罗世界于主后二世纪兴旺的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他们相信世界只由两种元素构成,就是属物的和属灵的,前者是邪恶的,后者是良善的,世界一切声与影、现象与原理,皆是善恶交战的结果。除此之外,中国流行的鬼小说,不少是反映出这种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二元世界观。 C。三元世界观 除了此三种世界观外,人对灵异界与这世界的关系亦是很重要的因素。有些人相信有灵界的存在,但认为此二界是“河水不犯井水”的,因此不仅是相安无事,有些人跟不相信有灵界存在的没有实质的分别;另些则认为二者不仅可以相住来,有些人看二界几乎是重叠的,这些尤以灵媒及相信灵媒之人为典型。 不同的世界观为什么会影响人对灵异界的经历?人希望从灵异界知道些什么?这是普世性的吗?因此是人类学的课题?还是具有与人本质有关的间题,因此神学的研充也是不能避免?这一连串的问题迫使我们要更仔细地了解不同之世界观与人对灵异界之经历的关系。 D。鬼意识与三元世界的关系 把世界分作三层的看法,可说是世界观的主流,它包括了近东、西方基督教世界,及回教世界。在这世界内,人不仅是属地的,也可以有分于天堂与地府;不错,他会受地上的时间、空间、因与果等等因素的限制,但他同时可以上与神灵界沟通,又可以与地府界接触,说他是个上下贯通的人亦无不可。 然而人为了什么要上下贯通?明显地不仅是为了好奇,就算是为了好奇,也得要问对什么好奇吧;人总不会想被“吓餐死”(广东话)而与灵异界接触的,他既知灵异界有些现象是他至感害怕的,他仍然想与它接触,就一定有些他极想知道的事是他以为锁在灵异界的,就算极害怕他也想知道。那是甚么? 那就是人的本源与归宿的问题,是属于“我是谁?”“我要往何处去?”一类的命运的问题。 这类问题原属上帝对人启示的核心,但可能传递此启示的天使(原文angelos 是指传信息的使者)偏离正道,(却不一定称为鬼怪),把错误的信息传给人;或由于人的堕落,以为上帝有什么是瞒着人的(参创三:15),于是舍正路之弗由,改向地府及鬼魔打探消息了。 创世记记载了一幕在乐园发生信息传递中断的悲剧:蛇引诱夏娃吃禁果,蛇发出的问题全是与受造者之限制有关的,即是与人之命运有关的,结果夏娃接受这个邀请,吃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企图越过受造者的命运:受限制的命运,于是人被逐离伊甸圄。后来人把蛇作魔鬼撤旦,伊斯兰教则解作“伊布来司”(Iblis),意思亦是魔鬼撒旦,或作“大魔头”。 人既是受造的,受造的特性就是有限制,因此人的限制不是罪,企图越过此限制却是,包括冀盼能像上帝那样行各种各样的神学,(某些灵异派人士?),或央求那灵鬼魔上身,可以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传统的江湖术士?)他们都犯了企图要越过受造者之限制的罪-- 人类最原始的罪欲。 随着十九和二十世纪心理学和精神学的发展,三层的世界观有了新的解释。有人认为三层的世界观其实是代表人性格上的三层结构:天是代表人的“超我”(superego),亦即是社会一切的规矩,叫人可以群居;地代表“自我”(ego),亦即人一切意识的总称;而阴间地府则代表“以德”(id),亦即由意识管辖着,却是随时寻求爆发出来的种种私欲邪情。有些心理学家认为,当人把三层世界观作内化和心理学化地解释后,鬼怪邪魔不用说就失去其客观的真实性,它们不过是人的心魔投射而已,正如上帝是人的善意或意欲之投射一样。这思想在七十年代大行其道,二十世纪末却是渐失听众了。 像本章开头说的,危险的是:七十年代人是信得太少,而九十年代的人则是信得太多。我们以后会处理被鬼附与精神病的关系,但在这里让我们这样说,被鬼附或只是患了精神病,都需要我们认真又严肃地面对、分辨和处理,过度简化地信得太少或太多,只会使问题恶化。 亦有人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给三层世界观作分析。现代法国小说家卢日蒙(Denis de Rougemont)在其近作《魔鬼的分》(TheDevil's Share),指出近代社会发生种种可怖及残酷的事件,有人认为都是撒旦惹的祸,他则认为全部应归究于社会和人,因为人已返回野蛮的世纪。人对别人的态度,不再能用昔日之仁义或礼教之规范作指导,现代人只有一个原则,就是要自己满意、快乐,为达此目的,就算要对别人不仁道也是可行的。 当九一年初伊拉克之撒达姆大批屠杀库尔德族人的时候,《时代杂志》的专栏作家尔雅(Pico Iyer)以“人真是那么坏吗?”为题,写了一篇文章。作者利用当时流行的小说为题材,来讨论文章题目的问题:“人真是那么坏吗?”人真像文中的插图?一个男人在照镜,而镜中的影象却是个绿色的魔鬼面孔?怎么不是呢?作者所引用的流行小说,以至卖座的电影,题材都是男人虐待女人的,由轮奸、奸后杀,到肢解及煮食,男人不只是野兽,男人根本就是魔鬼。对一个女权至上,甚至为了讨好女权主义的风气,作者问了一个很有智慧的问题:假如我们把这些流行文化的主角全对换了性别,即是说,女人成了施虐者,而男人成了受害者,女人长久受害的历史就会给摆平了吗?假如平等权利延伸到人人受害,谁会快乐些呢? 真的,人类理想的身分是什么呢?是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对方的魔鬼吗?抑或我们要正视魔鬼是真实的,人虽然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他同时也是个受害者! E。鬼意识与二元世界及一元世界的关系 在有形的宗教体系内,二元式的世界观也是相当普遍的,像二世纪的诺斯底主义或三世纪的摩尼教就是。若是从无形的宗教意识来看,把世界分作善与恶,或光明与黑暗两个势力抗衡的二元论,就更为普遍了,有神学家认为连奥古斯丁的一生其实都不能挣脱二元论的分割。 在诺斯底的世界内,物界是永远的邪恶,灵界是永远的圣善。重要者不是它们的分别,而是关系,善与恶是永恒地相争的。人既具身体,又有灵魂,他就是一个现成的战场。天使的责任原是传递属灵的知识(Gnosis)给人,但天使也会堕落,堕落的天使会把错误的属灵知识传给人,像旧约的耶和华。按诺斯底的意见,耶和华不仅因为创造了这个物质世界而堕落了,也因为他是一个启示者而堕落:他把人的起源、本性,与命运的资料,全部隐藏起来。缺乏了这些,人就不可能得救了。 由三世纪伊朗的先知摩尼(Mani)设立的摩尼教则朝另一条路努力:他不认为人是可以全然的得救或全然的堕落,善与恶是两个永恒抗争的原则,人不过是一战场。在一个堕落的情况,人就是被这两个相争的原则缠着而给败坏了,只要人能分开善的归回光明,恶的归回黑暗,那么在他里面属于黑暗的部分就会堕落归到地府,良善的一部分则会重返光明之乡,那就是救恩。用广东俗语来解释摩尼教的人观就真是“神又是他,鬼又是他。” 这岂不正是现代人一个最流行的宗教意识吗?特别是现代的中国人?修道者可以成仙,惨死者(就算是被人害的、或横死的)就要变成厉鬼。至于其间是否存在着不公平的原则,就不大为人注意了。 这个思想在二元世界观内是得以延续的,像印度教与耆那教(Jainism),及部分的佛教。严格来说,信奉二元世界观的宗教是没有天使的,起码说来是没有西方人所了解的那种天使。天使的工作在印度教是由“神之化体”(avataras)担任,在耆那教则是圣徒与先知(tirthank-aras),而佛教则是菩提萨多(bodhisattvas,意耶命定为佛之人)。 然而这些宗教对鬼世界又是怎样看法呢?让我们在下一章分条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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