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玛利和我只不过是从中国漏出来的两颗水滴,滴在宾州乐园洞里。然而跟她们合起来却成为奇怪的小水潭,不肯干竭,总要起点什么作用,我们的环境最不可能但又最理想。这幢棕色的大房子,安全却又受限制。我们四个老弱残兵住在一起,有伴却是无用。 我们感到神要我们把流离在外的中国的人,聚集在一起。从中国来的老朋友(像我们一样的流离者),路过此地,常停下来与我们叙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相信神喜欢使每一位愿意信耶稣基督的人,都成为神的儿女,在祂里面,都是兄弟姐妹,不拘种族,语言或职业。 对于中国的生活方式,好客厚礼的优良传统,我们都有共同的喜爱,这样也引起许多美丽的回忆——过去共享的好事物好时光,现在这些都隔得远远的,我们就觉得加倍的宝贵。我们共同欣赏、钟爱、效忠的中国,现在暂时失去了,留在中国的基督徒朋友,我们为他们的遭遇一齐忧伤。中国还有亿万的同胞,我们深切的关心他们。这些事情打开了我们心中爱的源泉,我们永远挂念那些微笑、友善的群众--我们亲爱的同胞,前途会如何呢?那古老不变的中国,现在可有些什么的变动呢? 中国,涌流在我们的血液里,镂刻在我们的骨节间,凝结在我们的思想中,回响在我们的咀唇上。我们怎能忘记那细格子的窗,那朱红色的墙,那房顶飞翘的屋角,那翠玉似的稻田,那青山、那蜿蜒的河道,河上那美丽精巧的拱桥,河中扬着帆蓬的小船。我们怎能抹去记忆中,那笑容盈开的年轻小伙子,拉着人力车热切等客的影子;那满载货轮的苦力,弯腰弓背哼出歌声;那文雅潇洒的学者,挥动着毛笔写下的书法;那苗条而有光滑黑发的女人,带着几个结实的孩子,瞪看着我们的眼睛。还有记忆中的满布皱纹和微笑的乡下佬,善于经营的生意人,随处都在的群众,弄不清的各种土话,叫化子、阔佬、各式各样的人物,对于我们来说,他们都像今日的新朋友一样真实。 “我们的朋友在中国不知怎样了?”这个问题常常在我们焦急的心中跃出。可是,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们不敢给任何亲友写信,怕对他们不利。从香港得到的一点点蛛丝马迹,我们都拿来热切讨论又转告亲友。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虽然没说出口,却使我们清楚感觉到的,最后又激励我写书信的,就是:“差派宣教士到中国去,值得吗?花掉的经费,投下的人力,献上的祷告,流出的血汗,都是白费的吗?”我必得作见证!我们得确定宣告,鼓励呼喊道:“没有白费!赞美主!是值得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当我们打开了行李在李曼老家安顿下来以后,隔离生活的真实感开始抓住了我。我要无限期的困在这间十二尺宽十五尺长的房子内了。我曾经答应主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必事奉祂,只要有机会,我都要传讲福音。现在我有一口气,却没有机会到什么地方去为祂作见证。下面这首诗可以反映出我的心情: 我流露出热烈甘心的爱,问“父亲,我该哪那儿工作,今天?”祂说:“替我去那儿牧养。”手指着一个微细的小点。我急急回答:“啊!不行!那地方没人看得见,工作做得最好也无用,我不要那个小地点!”他温柔地回答,并没有严厉的字眼:“小子呀!查察你的内心,工作是为我呢还是在人前?拿撒勒是个小地方,加利利也同样微贱。”宾州的乐园镇更是如此!你在第卅号公路上开车,无论往东往西,一下子就容易开过了头,找不到乐园镇在哪儿,我大半生都是住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现在好像住乌有之乡。我怎么能去传福音呢?躺在床上走都不能走的病人?我把这个问题摆在主的面前,就安心了,因为现在成了祂的问题,不是我的了。 然后,神开始在我的朋友身上动工,他们知道我的事情,就一个个传开了。那时神的呼召很清楚地来到:“写一本书,向全世界见证我的作为。”主啊,我怎么能写?谁要看?我是个无名小卒,谁知道我的名字?很多年前在中国,有人知道。但现在过了这么多年,还有谁知道我蔡素娟呢?神似乎很温柔地责备我说:“你要写的书,不是写你的成就,而是写我的作为。我的名重要,不是你的。” 两年过去,我要作见证的事,毫无头绪。我什么也不能做,因为疟疾还常常发作。发作起来,我的头痛得像要炸开似的。有时又昏得天旋地转,好像晕船那样大呕大吐。既不能吃又不能睡,一点点小声音就会痛得我醒过来。我常常想到我的老佣人,“要是苗妈在这里替我按摩就好了!”我这样叹息着,“她知道怎样帮助我,使我有勇气面对无休止的痛苦,使我躺在床上面不觉厌烦。”有时身体好过些,我就唱圣诗,将心思意念安息在主里面,我知道神的手在训练我,在造就我。后来,在不太痛苦的短瞬中,我开始在笔记本上,一鳞半爪地记下我早期的生活和神这些年来在我身上所行的奇事。好几个月以后,我的笔记本居然写满了。在我们离开中国差不多两年以后的一天,董海伦小姐来到我们这里。她也是从中国撤退的宣教士,也是在我们那一带工作的。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在基督里有非常密切的交通。来美国以前的那两年,我们曾同住在上海,一座受过炮火摧残的房子里。那个时候,在中国那么拥挤的城市中,我们能够头上有屋顶,周围有四幅墙已经是感谢不尽了。 董小姐也是第二代的宣教士,她父母来南京比李曼夫妇迟些。现在她也跟我们一样,受疾病的缠扰。于是我们中间加多了一个软弱的同伴,不过她还能出户外活动。我把要写自传的决定告诉她,她说愿意帮我的忙。她现在退休了,所以有时间,况且她跟我们这么熟,我童年时代的环境,生活情形,她都了解。对我来说,困居在暗室中,似乎只有一个方法传福音,就是把我个人的见证写出来。我要述说神藉着宣教士,在我、我的家人、我的同胞身上,所成就的大事。 既然我不能像一九二0年代那样,随心所欲地旅行美国各处,传讲神的恩典,我只能用笔来表达我的感恩。我的生活小史可以用书本的方式,传到各处,进入人的家中、心中。 也许这本书可以鼓励许多信徒,他们曾经忠心为中国的宣教事工,献上恳切的祷告、大量的金钱。现在正在怀疑所付出的一切劳苦是否值得,有否枉费? 我的小书,要以神的大能为主题,述说圣灵在中国的大地上所动的善工。我要见证,虽然我出生在贵族家庭中,又在悠久历史文化中的中国名门家里,佛教并不能满足我心灵的需求。少女时代,我心里就没有平安没有光明。我几乎要进灵隐寺当尼姑了,寺中的主持已经替我取了新佛名,削发入空门日子也拣好了。可是我当时未识的真神,却另有安排,祂也替我取了一个新名,记在羔羊的生命册上,引导我绕过异教的礁石,直达“万古磬石”之前。 自从认识基督以后,我最大的快乐就是领人归主,所以从我自己的大家庭开始,我着手做领人得救的工作,我知道美国也有许多人,虽然物质丰富,却没有平安,许多人失望痛苦,许多人觉得孤单无用。我知道他们可以从基督那儿得到平安,而我的真实故事可以帮助他们。因此,在董小姐的协助下,我们开始了这份见证的工作。 说出来真难叫人相信,在神的不断帮助及我们不停的写作之下,居然短短的两个月,就完成了初稿。我们第一步把活生生的事一件件连串起来,这些事情像投在水中的石子,引起了一圈比一圈更大的水波,甚至到今天还在向世界各地扩展中。当然,这份初稿还不足粗模到出版者的手中,我们还需要一行行的修改,润饰,这项工作花了我们四个病人一年的时间,每天早晨,用过早餐后,我们就聚在我房中祷告,求神在每一段,每一个思想,每一句话上引导我们。然后,我们很谨慎地在事件的正确和连贯上下功夫。我们要在记下的每项事件中,荣耀神不是荣耀人。堂妹玛丽常说:“这本书真出版了的话,该是一本祷告的书。” 我的眼睛看书不能看得太久,因此三位李曼小姐要耐着性子,轮流的念给我听,我还常常说:“请再念一遍!我终于把稿子修改完了,现在到了需要一位打字专家,把稿子打完定稿的时候。有一位二十九岁的法官太太,是兰开斯脱人,她很壮健灵活,从事于编写兰开斯脱历史故事的工作。有时她也来看看我,每次来都是她侄女开车送她来。这位年轻的女士是很讲究的职业女性,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时髦。她坐在我床边的幼稚园小凳子上时,我就跟她谈到宣教事工。她很冷酷很卤莽地说:“我不是基督徒,我不感兴趣宣教事工。” 碰到这样的反应,我只能默祷,得人的渔夫啊!也许我这个钓铒,不适宜于这条鱼。我没有再向她说什么,她就起身到客厅跟别人谈话去了。过了一会儿,中国玛丽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房来说:“那位年轻的女士答应免费替你打稿子。她说她每个礼拜六来,跟你一道校对。”以后的每个礼拜六,她都真的来了,每次都穿了不同的时装,十分漂亮。她很仔细很内行地校对稿子上的每个标点符号。过了不多久,她对我说:“你的故事很生动,我办公室的人都围到我桌前来,要我念给他们听。”真使我惊喜不已。又一个礼拜六,董海伦小姐陪她走出我的房间时,听见她说:“任何不相信耶稣的人,看了这本书都不得不相信。”又过了些时间,她做了一个更惊人的宣告:“我已经报名受浸了。”她说,又赶快加上一句:“可是我不要做宣教士,我不要离开我的祖国。”“亲爱的女士,我们都是宣教士哪!”我说。 她睁大了双眼,惊奇地问:“我不做不行吗?” "对了!”我再问她,“你爱你丈夫吗?” "当然!”她困惑地回答。“你因为爱你的丈夫,所以在厨房里忙,对不对?现在你也可以从做厨房的宣教士开始。”我告诉她,“像我不能出外旅行,但我还是床上的宣教士呢!” 靠着神的恩典,我们把稿子完成了,不过还没有决定交哪一家出版。我自从多年前在中国参加慕迪函授学校以来,就一直向往慕迪圣经学院。因此我的第一选择,就是把稿子送到慕迪出版社去。一位在一间著名书局任职过七年的牧师,警告我说:“出版事业好像赌博一样。像你这样的书,寿命很短——六个月至一年罢了。慕迪出版社只出版名人的著作,谁认识你的?” “人也许不认识我”我回答说,“但是我的神认识我,听说英女王依利沙伯和玛格丽特公主小的时候,有一次迷了路,走到一个乡下人的家里。‘你们是谁?’一个老头儿问她们。‘我们是个无名小卒。’她们回答,‘可是我们的父亲是英王!’” 中国玛丽和我再一同为这件事祷告,然后我们把稿子寄去慕迪出版社。两个月后,他们来信说接受了。一九五三年八月“暗室之后”正式出版。七个月之后,就重印了三版。到如今竟然重印了三十七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