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小姐关进集中营的第二天,就听说有三个老人死在里面——姓名未详。类似的谣言满天飞,而我搬进了一间小阁楼,靠别人来照顾我缠绵病榻的生活,期待着李曼小姐的归来。集中营的囚犯,大半靠外面送进去的食物养活。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进去,除了两罐她本来就不大爱吃的果酱。叫我怎么办呢?如果她看见别的囚犯收到包裹,而她自己什么也收不到,她会怎样想呢?一位瑞典的宣教士教我:“你只能把包裹交给像我这样中立国籍的人,由我交给红十字会,再转寄给囚犯。” 那时,国币贬值得很厉害,一个洋铁罐也要卖六百块钱。但同时,内地会总部被逼关门,有许多东西拍卖。一个朋友替我买了十二打新的瓶子,一夸脱(1.14升)装的,还有一个德国造的食物搅碎机,这些东西大有用处。我把能卖的东西都卖掉,神也奇妙地供应,而我每个月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装好一个包裹,寄给李曼小姐。 朋友替我买到一些大而肥的北京枣子,我把枣子蒸软了,等凉了,才紧紧的塞进瓶中。后来我又买到花生,炒熟剥壳以后,请朋友帮我用搅碎机搅成花生酱。李曼小姐不大喜欢吃甜食,所以我在花生酱里面加一点盐。我预备的食物都是可以就这样吃,无需蒸过,也无需煮过,也无需掺热水拌着吃。 包裹重量限定五十磅(合45市斤)。许多朋友都不懂,李曼小姐食量不大,为什么我每个月要送这么多食物进去呢?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情,她喜欢帮助那些收不到包裹的同囚。战争结束后,许多被释的囚犯写信来告诉我,他们多么感激我寄给李曼小姐的普通饮食,全靠我送进去的东西维持。李曼小姐总是将最好的食物分给有病的人吃。 囚犯每天都被令在地上捡又脏又发霉的米粒。然后把山芋皮、红萝卜皮跟米粒煮成一大锅。囚犯们排队拿小铁罐来领食。每天早晨点名的时候,犯人要垂手站直立正。如果有谁动一下,就要挨打。说来真残忍,因许多老而又病的人怎么能立正呢,尤其是李曼小姐,她那时已经六十三岁了,脊骨有毛病,身子根本是扭曲的。但是她勉强自已,同时祷告,求主帮助她点名的时候,可以站着不动。事后我听说,除了李曼小姐以外,每一个犯人都挨过打。 两个艰苦的年头终于过去了,一个寂静的下午,一位牧师太太对我说:“我听见了李曼小姐的声音!”“你说什么?”我大声叫起来。“日本投降了,犯人都自由了!她打电话来要我通知你,她自由了。”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把我震惊得几乎不省人事。我曾经天天等待她的消息。等了那么久现在真的消息才来到,我的身体却受不了这么大的惊喜。许久我才渐渐恢复过来。那些从前送她进营的中国友人,现在都可以去探访她了。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地,有好心的朋友来告诉我,李曼小姐自由了。他们又尽量把一切关于李曼小姐的消息报告给我听,弄得我精疲力尽。可是,虽然我每天都累得要命,我还是热切地渴望她随时会回来。 但是一天天过去,她还是没有回来。怎么啦,我等了又等,朋友来来去去,我都求他们告诉我,为什么她还不回来,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犯人在营地里吗?”我焦急地问。“只有一两个留在那儿,其余的都走了。”“那么,为什么她不回来呢?”大家都说不出理由来。像这样焦急了一个多月,我简直急坏了。她的小房间收拾好了这么久,等着她回来。有一天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一个朋友送了一大篮美丽的鲜花来,说:“蔡小姐,恭喜你,李曼小姐就要回来啦!” 这样的空希望,更加摧残了我衰弱的身体,我连日来的疲劳由此转变成重病。天快亮的时候,我开始发冷,全身抖了一个钟头。那时陪伴我的人,是一个曾经在我床边悔改的尼姑,她听见了,冲进房来,双手紧抱着我说:“别怕!蔡小姐,主与你同在!”我还是一直发抖,然后就昏过去了。 一位朋友看见我情势危急,赶快跑到营地里去通知李曼小姐。营地在上海郊外,离市区很远。刚巧另一位朋友要开车进城来,李曼小姐即刻拿起她的圣经搭那位朋友的车离开了营地,她平躺在后座上,请朋友送她到美国领事馆去。 现在谜底才揭开了,按照法规,美国囚犯要经过美国医生检查身体,得到许可才能离开营地。李曼小姐受检验的时候,医生说她背部伤势严重,令她立即飞回美国。在领事馆里,她要求领事馆准许她放弃回美国,好跟我共住一个时期。“我的干女儿病得厉害”她说。“不行!”领事坚决地说,“我命令你立即飞回美国。没有什么例外的理由。而且这是你自己的益处,你需要医药上的照护才能复原。我不会允许你留在此地的!” 她说她决不离开我,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毫不动心,她就一直坐在领事的硬板凳上等。在那样极度的虚弱中,她等了一整天,最后领事要下班了,门要关了,她还固执地坐在那儿。想想看,她那个样子多可怜,又虚弱,又消瘦,又病又累,又渴又饿,她从主那儿得来的爱是多么深!心里只想到我。领事最后拿她没办法,气愤愤地给了她三个月的期限。她谢了他,站起来徒步走了一英哩的路,来到我住的地方。在她那样的虚弱状况之下,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当她终于来到我床边,见到离开整整两年之久的我的时候,我却正在发高烧,根本不认得她,叫她“大哥”。也许我下意识中还是认识她的,因此我交给她一个布袋,里面全是我向朋友借钱的字据,一共有三千美元那么多。朋友们听说我快死了,大家都来找李曼小姐说个清楚,好让她知道我欠他们钱的确实数目。 有一天,一位未露姓名的宣教士来看我,我正在昏迷状态中,因此他把一个包裹交给李曼小姐,她问他要不要收条,他说:“不要,不要,我知道她是基督徒。”包裹里面正正是三千一百元美钞!神的供应多奇妙!李曼小姐用四百美元买了一个冰箱,真是救了我们的命。因为李曼小姐自出营后,常常觉得饿,却又一餐吃不下多少东西。有了冰箱,对我们俩人都大有帮助。 现在她有钱请医生来看我了,却没有一个医生诊断得出我的病证来。我体温高达华氏一百零六度(摄氏41.1度),一个医生告诉李曼小姐:“请你别再劳神来请我。蔡小姐已经没有希望了,就是请全上海所有的医生,也不能救她。只有最后一个医生,也许你可以试试看。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不幸到上海,染上了小儿麻痹症,双腿都锯掉了。现在,他不能行医,所以他专心在实验室做研究工作,专门研究疟原虫。” 李曼小姐看见我已经奄奄一息,只好死马当成活马治,那两位年轻的医生请来了,还有医生的父亲也是医生,和两护士一同来。他对她说:“我要在蔡小姐的骨头中打个粗洞。”他先在我颈旁靠近锁骨的地方打一针麻醉针,然后护士按着脉,他抓紧我的手臂,开始用仪器钻入我的骨头里。当他抽出来的时候,血像墨那样黑。两个护士轮流压住伤口,血却流了半个小时才停。 医生对李曼小姐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血是黑的,我不用化验就知道血里满了疟原虫。”他又转过来对我说:“蔡小姐,请原谅我这样说,你会死在这间房子里的。” 我只能微声回答:“神是全能的。”他说:“李曼小姐,不用再麻烦什么医生了,给她药就像在火中倒下一杯水,绝对没有用处。”事后,他还是寄来了化验报告。我身上有三种最厉害的疟原虫,而且早已千子百孙的传宗接代了。红血球给它们吃光了,所以血是黑色的。那时大战刚完,许多美国大兵也染上了疟疾,一排排的躺在医院里,没法医治。就在那个时候,几个美国医生终于发明了一种特效药,他们不敢宣布药名,只用一个号码代替,有一个医生打电话给李曼小姐,通知她这个消息,说如果她能找到这种新特效药,也是个最后的办法。他告诉她新药治疗的办法。他告诉她新药的号码,没有药名,因为怕日本人知道。李曼小姐忽然想起,当初她进集中营的时候,一位中国先生曾经留下姓名地址和电话号码给她,请她到美国后写信给他,因为他也想去美国。那时李曼小姐不敢把整张地址留在身边,她就撕成许多小片,分夹在圣经里,现在神帮助她把那些小片都找出来拼全了。她照着号码打电话过去时,果然那位先生亲自听电话。她请他打听一下,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新药。“刚好昨天我有一位朋友从美国回家”他说,“美国政府不许人带现钞出口,但是可以带药品、手表之类的东西。我朋友带了许多药回来转卖,我可以去问他。假使他带了你说的那种药,我再打电话给你。”后来他打电话来说:“有了,我朋友带了一瓶这种药,号码相同,一千粒装。药瓶的说明是吃十粒就可以断根,但我朋友坚持要买就整瓶买。价钱是美金三百五十元,要不要由你,没价好讲。” 李曼小姐祷告,求主预备这笔钱以后,买下了整瓶药。她即刻请那位医生来。医生拿十颗药丸磨成粉,塞进我口中。我已经很久不能吞东西,但这些药粉毕竟让他们灌下去。两天以后,烧退到华氏一百零四度(摄氏40度),医生再回来跟李曼小姐商量:“十颗药丸本来应该断根的,但她的病情特别严重,好不好再灌十颗下去?”他们两同意了,故此第五天又照样来灌进去。那个时候,我已经恢复一点知觉,但是,我还是不能自己吞,还得让他们替我灌下去。几天以后,体温降到华氏一百零二度(摄氏38.9度),我的知觉渐渐恢复,终于知道周围发生的事了,可是还讲不出来,要哭也没有眼泪。你可以想得到,我当时是个什么样子;瘦得皮包骨,可怕极了。我半年连手指都不会动,医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病状,因此他决定“每天给她三颗药,看看情形如何。”这样一直吃下去,竟然吃了一千颗。这么大的药量,任何人都受不住,何况我那么衰弱。然而我的体温还是徘徊在华氏一百度与一百零一度之间(摄氏37.8-38.3度) 一位女医生姓伍的,住在我们附近,她丈夫是外科医生。她非常和善,一天两次替我做静脉注射,补给营养,因为我不能吃。她本来不信主,但在圣诞节的时候,她向家人宣布说她信主了,因为亲眼看见神怎样将我从坟墓边救回来。有一次她问我:“你知道医生以为你就要断气了。把你家里的人都叫来,他们围住你哭,这回事吗?”我说我毫不知情。她说那时我唯一有生命的表现就是肩头动了一下。“像你那样的情况,居然到今天还活着,因此我告诉家里的人,我们母子决定跟从这位活神。” 然后她请求我:“让我丈夫代替我为你打针好吗?给他一个机会看见真神的存在,我要他也相信主耶稣基督。”“不好。”我转过来求她;“像我这样虚弱的情形,还是你替我打针好些。”她一直要求我,圣灵也在我心里催逼我,虽然不信主,他却是个非常慈心的好人,他每天替打针,等到我头脑清醒了些,就向他传讲主耶稣。一天,他提议用一个新方法,也许可以医好我,他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我说只要对我有帮助,我什么都愿意试。因此,他每天给我注射三针不同抗疟疾的药,然后他改用治麻疯、梅毒、蛇毒的药替我注射,还另吃三种药。“医生,我没有这些病呀!”我向他说。他解释说因为我体内充满了毒素,所以要以毒攻毒。神再一次帮助我这个脆弱的身体,受得住这些针药。最后,我又病得不能吃了,一天天与病魔挣扎,软弱得像块烂布。啊!我多么希望能够好起来。后来,我又开始反应,一天到晚地吐,身子好像变成了喷水池。好心的伍医生坐在我床边,拿着一块苏打饼干劝我:“就吃半块,吐出来不要紧,你吃下去了总有些留在里面。”我根本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呕吐。外面正下着大雨。“蔡小姐!”他说,“今天我到你这里来的时候,在路上学到一个功课。我看见一座盖了一半的房子,大雨来了,工程一定要停下来,等雨停了再盖。我想我们也应当学造房子的办法,停止注射,等你好了些再重新来过。” 真是好像皇恩大赦!我就这样一点点地逐渐进步,像蜗牛爬那样慢慢一步步前进,不久可以吃东西了。最后烧退了,我的皮肤变成了土黄色。又经过许多个月,我才暂时脱离了危险。 十六年之久,我的病情绝少改变,也没有什么希望会变好。结果神奇妙的改变了我。李曼小姐在一九四七年八月写给她妹妹的家书中提到这件事:“我几乎不相信这是个真的,可是我们亲眼看见蔡素娟一天天恢复了生命与活动。我们只有惊异低头,感谢那特行奇事的神。当她的剧痛逐渐减少,骨头上再长回肌肉,动作也就也变得灵活时,我们才明白主在这么多年间,主一直奇妙地保守了她的身、心、灵。那侵入骨里致使她衰弱的疟原虫,已在减少中,可怕的疟原虫一减少,她就增加体重。耶和华在他丰盛的慈爱与怜悯中,好像在补还‘蝗虫那些年所吃的。(珥 2:25)’她躺在床上,一点也看不出比病以前老些。请你们也转告友人为她祷告,求主照祂的美旨使用这康复的生命。不但她这样信靠,我们这些与她同受痛苦、同心祷告这么多年的人也同样信靠;但愿每时刻,我们都能分毫不差地遵照主的旨意,被主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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