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中国南京,一早醒过来就听见窗外的鸟在歌唱,真高兴,接着奶妈们进来服侍我们这一群幼小的孩子起床,替我们穿上花花绿绿的丝缎袄坐在床上。我们就像一排饥饿的小燕子似的,等她们拿一盒盒英国饼干进来。那些饼干形形色色有的像扇子,有的像花瓶,有的像蝴蝶,都是英国商人为要得到政治或经济上的利益,送给父亲的礼品。我们小时候不大懂得父亲是个名人显要,后来慢慢看见人家对他的礼品尊敬才明白了些。他来自传统的儒教之家,代代都是中举的举者。父亲在清政府手上任过许多重要的职位,最后就是江苏省的制台。我们孩子们就是在这个大富大贵的家庭中生长的,可是我们的心灵却一片黑暗。 我们对父亲的显著地位也不大在乎,在乎的倒是洋商送他的礼物。还记得他收到好几箱汽水,那时汔水是极其珍贵的产品,可是我们不敢喝这种洋东西,喝了变成洋鬼子才糟,结果叫佣人把汽水倒进沟里,瓶子才留下装酱油、麻油。还有亮亮晶晶的煤炉,一套套的连管子带炉头都齐全,多漂亮,可惜我们都不曾欣赏使用。这些名贵的礼物,成打的让佣人堆在花园的角落里生锈,我们小孩们就围着这些怪物,大发挥其想像力,玩各种各样游戏。 我们跟父亲的关系,一点也不像西方孩子跟“爹妈”那样亲热得近乎友情的关系。我们对父亲总是肃立起敬,鞠躬为礼,新年的时候才能跟他同吃饭。 我们最高兴的事,就是新年看舞龙踹高跷的节目了。官员们都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父亲穿着绣花官服(每个节期都有特定的吉服,穿后就收藏起来,等待明年再用),前面堆满了银牌,是为他以制台的身份赏给表演的人的。 锣鼓齐鸣的声音由远而近时,我们就更加兴奋起来了。一条长长的丝质瑞龙,由兵士们高撑而来。舞动时,只见蛟龙时而翻腾,时而滚动蜿蜿跳跃,最后分开排列成“天下太平”四个大字。同时爆竹、烟花放得满天通红,震耳欲聋。这种场合,我总是紧紧抓住奶妈又怕又要看。 父亲不是基督徒,但对西人非常友好。一九零零年义和团造反时,他是代理总督,当时慈禧太后颁令,命他杀尽所有的外国人。他冒生命的危险把诏令中的“杀害”改成“保护”,救了我们那一省的西国人。慈禧太后至终没有发现这个改动,因为她自己也在逃亡中,八国联军,这时已攻进了北京,营救受监禁的西人。 我们小时不知道围墙外的天地。我们住在宽敞的房屋里,哥哥们婚后,就另住一座厅房,还是在围墙以内。结果一百上下的人住在那所大宅中,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以后会跟一般的人民混杂而住。 可是这种隔离并没有将我们与罪恶隔开。我们不是不知道善恶之别,然而我们常常故意犯过。 我对奶妈比对母亲还亲近,母亲坐在牌桌上的时候,我曾溜到她房里去偷蜡烛给奶妈,好让奶妈带到乡下去送亲戚。那时一百枚铜钱穿成一串,母亲有个小柜子放了串串的钱,我有时也曾去偷一串给奶妈。 我家大部分的人都吸鸦片,吸上了瘾。起因是西方列强与中国通商时,坚持要用印度的鸦片换取中国的丝茶等。中国政府当然不答应这种毒害人民的条件,但当时的商人并没有这样的良心。 我们家每个吸鸦片的人都有自用的烟枪,银质雕花的,细致玲珑,佣人经常擦得雪亮,以备随时使用。鸦片一抽,精神振作,痛就止了,可是力气跟着也消失了,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侵占了全身,食欲也减少了。(我常常听人说,中国就要被瓜分了,因为抽鸦片的人根本不想抵抗)。 看见我家里的人这样受鸦片之害,我甚至在信主以前就恨透了鸦片烟。我常常肚子痛,但是我决定不用鸦片来止痛。有一次肚子痛得特别厉害,家人劝我只要抽一口就行。果然,痛马上止了,舒服得很,我反而害怕起来。后来肚子再痛的时候,也想再抽一口,可是我下决心,宁死也不做任何毒品的奴隶。 我信佛教十分虔诚,常常烧香默念、恭诵佛经。我常在嫂嫂的陪伴之下,去杭州山上的灵隐寺拜佛。通往山上的石级很长,我们许了愿三级一拜上去。我当时很热心,什么善行都想修,甚至想预备作尼姑。可是我身体虚弱,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致往往等到快近山顶时,才开始每三级一拜。 和尚常到我家来念经,我们全家人都相信他们的法力,也就是因为这样迷信算命,才改变了我婚姻的道路。 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一家来央媒提亲,拿了我的八字跟那家小男孩的八字放在一起推算。推算结果是:我将来的命运不极端好就是极端坏。结果那男孩的家人不敢冒这个险。神奇妙地计划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年月日,甚至人的迷信,他也关顾到了,保护我脱离不幸,直到进入祂的羊圈中。(当然任何迷信……都是神所禁止并恨恶的)。 十六岁的时候,我的心灵开始渴望想飞到一个新的天地去学习新事物。那时我早已读完了家庭教师认为女孩子应读的书。附近刚好有一间女子学校,是一位西教士李曼小姐开的。我就求父亲准我去那女校读书。我的乳名叫‘太多’,是我出生时父亲顺口说的(因他已经子女满堂了)。 虽然这样,我还是个孝顺的女儿,父母也都爱我。可是父亲认为他对我的宠爱,仍不够理由去打破传统——让女儿出去念书,受高等教育。我不管这些,一直要求他。最后,他无可奈何,只好警告我说:“可不许吃洋教!” “爸爸!我答应您了!”我快乐得叫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