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题目是"爱与恨"。当我预备的时候,想不出多少恨来,倒是发现有不同的爱,于是改成"爱与爱"。 一、父母之爱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我的奶奶。我小时候在河北农村,跟奶奶一起生活、长大。记得在村里上小学时,奶奶天天领我去,接我归。后来到外村走读高小和中学,离家时奶奶常送我到门口,悄悄往我书包里塞一个鸡蛋或一个馒头,这些东西是我父母在那艰难贫穷的日子里孝敬她老人家的。奶奶爱我,一直到我长大成人。我在北京当兵、念研究生时,她还经常托人带来我爱吃的咸鸡蛋、花生米之类。这样的慈爱,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感觉温暖亲切。 但我却对不起奶奶。她临死前一年,那是1987年,家里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奶奶说,真是怪啊,人能在里面唱啊跳啊的。我说,还有彩色的呢。奶奶直摇头,不信。那年底,我在北京买了一台彩色的。妻子说,送回老家让奶奶看吧。我说不急,咱们先看看。第二年春,奶奶去世了,没有看上彩色电视就去世了。我的心愧疚极了,悔恨极了,不知为此流了多少眼泪。 就这样,奶奶的爱逝去了,留下了我的愧疚和悔恨。 小时候,父亲对我很严厉,交谈不多,常常训斥,也打过我。我很少感觉到他的爱。长大后,才体会到他的一片苦心。1989年六四期间,他两次到北京,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会杀人的。我们当时笑他说,这不是土改吆。六月三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叫我弟弟赶来北京接我们回老家。就是那天晚上,开枪了。历史印证了这个农民的直觉。两天后,当弟弟领着我和妻女迈进老家门时,见到了流着泪的母亲,却不见父亲。母亲说,他正守在村里的电话机旁,给你们打电话。一听到大屠杀的消息,他就守在那里,呼叫北京,已经一天一夜了,一直打不通啊!我还清楚记得,当妹妹把父亲叫回来,他在院子里见到我们时,泪流满面地说:你们还活着啊! 那是我见父亲最后一面。不久,他就在戒严部队包围搜捕的惊吓中,在为我逃亡生死未卜的焦虑中,在内心深处的沉闷忧郁中,去世了,年仅五十八岁。噩耗传来时,我刚流亡到普林斯顿。我痛哭了一整夜。可是正像我在诗里说的:“热泪不洗家国怨"啊。我这个不孝的长子! 父亲的爱也逝去了,留下了我的愧咎和怨恨。 我有一位慈祥聪慧的母亲。父亲逝世半年多以后,母亲到北京和我通电话,一听见声音就哭了。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就说,别哭了,说几句话吧。可我竟没有什么话说,她也只是反复地说:多保重,照顾好自己。我深深感觉到母亲那颗爱莫能助的心。而我这个流浪的儿子,实在也是没有能力去爱母亲,孝敬母亲。这也像我在逃亡时写的诗句:“慈母的泪,使我倍感孤独可怜"。 母亲的爱还在,我心中却只有愧咎和无助。 二、世界之爱 亲人的爱,是我在人间经历的最真挚无私的爱了。但是人到中年,我便看到,即使亲人的爱,也总有停息的时候,总有爱莫能助的时候。这时候,人间还有什么爱属于我们、滋养我们呢? 祖国的爱,党的爱,人民军队的爱,曾经激励我为之献身。但是六四那一夜之间,这些爱统统变成了恨,变成了血,变成了恶梦。 民主的理念,使我们这些被恨所追捕的人,在海外又聚集起来。然而不过转眼之间,就为子虚乌有的权力反目为仇,互相怨恨起来。 夫妻的爱,该是人间最后一个支柱了。然而我和太太自结婚起就争争吵吵,谁也不服谁,加上我的过犯,到我流亡时,恩爱几成恩怨。 这一切,曾迫使我痛苦地思索、反省。 现在我明白,世界充满了私欲,世界的爱也是出于私欲的。讲人类之爱的,有一国之私;讲一国之爱的,有一党之私;讲一党之爱的,有一派之私;讲一家之爱的,还有一己之私。这都是私欲。"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一点儿不假。 现在我明白,世界的爱,既以私欲为动机,就一定以相互交换为过程。我爱你,因为你使我幸福;我爱你,你也要爱我;我爱你,就是为了使你爱我;你这么爱我,我怎么能不爱你!等等,都是有条件的、赤裸裸的交换!否则,爱就不会持续;若持续,就更糟了,那爱的一方,非要把那不爱的一方杀死不可的。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还少吗? 现在我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爱既是以私欲为动机,以交换为过程,那么就会以转化为结局。爱转化成恨是常见的,如爱猫被猫所伤而转化成恨猫,爱邓被邓所苦而恨邓,爱名声被名声所累而避名声,爱世界被世界所害而厌世界,等等。爱转化成不爱即麻木冷漠,更常见。台湾作家张晓风就说过,爱的真正反义词不是恨,而是麻木。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起来,也不吵,也不闹,也没多少话说。于是乎,相忍相让、相依为命而已。这不正是很多世俗家庭的写照吗? 世界的爱不过如此,难怪许多人自以为有真诚美满的爱,却经常陷于不真诚不美满的心理状态,不时有空虚、无聊、失望的情绪冒出来。 三、上帝的爱 有朋友曾对我说:“远志明,你这么大了,为什么还离不开爱呢?"可我想,人怎么能没有爱呢?生命怎么能没有雨水和阳光呢?再刚强的人,怎么能感觉不到心灵的饥渴呢? 我感谢神把我带到一个世俗情感的绝境,使我彻底陷入心灵的饥渴;我感谢神把我带到生别死离风雨如晦的人生战场,使我看到了堂皇的世界背后人心的诡诈;我感谢神把我带到灵光依然闪烁的普林斯顿,使我认识它的儿女们,一群充满爱、真诚和平安喜乐的基督徒;我更感谢神,通过圣经和圣灵,亲手把我带到它自己面前,将真正的爱、永恒的爱、不似父母胜似父母的爱浇灌在我的心灵深处。 圣经上说,神就是爱。有朋友就问,神的爱在哪里?你怎么让我们看见呢?说实话,神的爱博大精深,内盈外溢,难以表达。就我所经历的来说,至少可以举出三方面。 一是大家庭的爱。耶稣曾对门徒们说,你们若有彼此相爱的心,世人因此就认出你们是我的门徒了。全世界的基督徒就像一家人,耶稣是一家之主。大家以弟兄姐妹相称;不仅是相称,那亲情真的就像弟兄姐妹,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得到接待和爱护;奉耶稣的名,普天下都有你的家和亲人。列宁曾说,凭着<<国际歌>>熟悉的的曲调,共产主义者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自己的同志。可是不出一百年,这话已经变得滑稽可笑了。而基督徒的爱,像活水江河,已经流淌了两千年,从十几个人到十几亿人,从耶路撒冷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真是宝物越久越发光。我敢说,直到世界的末日,这种爱也不会消失。因为这爱是来自天上,来自神的。如果不是神,人不可能活出这样的爱,地上不可能有这样的爱。神原本就是爱,它使我们在爱里合而为一。它说,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其实,神的爱不仅活在基督徒中,也通过他们展示给世人。我的信主,首先就是被这爱所吸引的,朋友们也都看到过这爱,实在是真切的。 二是小家庭的爱。我们小家原来不太宁静,我的脾气不好,吵架,摔东西,后来又因我的亏歉,太太不肯饶恕我。人可不像神那么宽厚慈爱,你向它认罪它就饶恕你。1991年太太带着女儿来到美国,我信了主,她不信,加上她一来就有"各奔前程"的念头,我一度想这个家恐怕维持不下去了。我知道只有一条路可以救这个家,就是全家都信主。只有神的大爱可以化解人的恩怨。但是让我太太信神,谈何容易!教会的姐妹给她讲福音,她躲避应付。我向她谈,她更反感。1992年我要来密州读神学时,不少教会长者劝我等一等。我理解他们的好意,但是神有更好的安排。神带领我们全家南下,离开世俗的圈子,来到这个偏僻安静的旷野,向我们动了大善工。一年后,我太太和女儿信了主,我的灵命也得到进深。神用它的爱,化解了我们的恩恩怨怨,引导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性格都有很大的变化,在主里同心同德,日日更新。我知道这是神的作为,不是人的作为。过去,人间的道德救不了我们,亲人的劝说救不了我们,学问、事业、名声都救不了我们,现在神的生命进入了我们的心里,我们自然就变化,就爱别人,就宽容,就超脱了罪的捆绑,个人和家庭就得救了。现在太太传福音比我还热心,女儿爱耶稣比我还单纯。我觉得,信主之后我们才真正开始了甜美的婚姻家庭生活。据说,只有夫妻双方都信神爱神,才能真正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话的确有道理。我们家真是感谢神,神的爱本身就是大神迹! 三是心灵里的爱。神对人最大的爱,不是在物质上,不是在事业上,也不是在家庭中,而是在人的心灵里。一个信神的人,一个经常读经、祷告、敬拜、赞美神的人,神就赐给他心灵的平安和喜乐。这种平安喜乐是世界不能夺去的,是困苦、艰难、诽谤、迫害、疾病甚至死亡都不能夺去的。 让我用三个例子来说明神给人心灵的爱。 其一,超越罪性的捆绑,使心灵得自由。大陆北方农民,过去常常一年四季不洗澡,抓痒痒时感觉好舒服,好过瘾!孰不知是他们身上太脏了,会生病的。人犯罪也是这样,一时痛快,岂不知是心里肮脏的缘故,慢慢会败坏致死的。神能让我们的心灵不再做罪的奴隶,就像让人洗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耶稣曾说,我的话就是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有人反问,我们从来没给什么人做奴隶啊?你怎么说叫我们得自由呢?耶稣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凡是犯罪的,就是罪的奴隶。的确,你看恨人的人,把鼻子、脸都恨歪了;再看说谎的人,血管里沉淀了好多沙子;还有贪婪的人,心老被欲火烧灼着,这些人多可怜!神爱我们,叫我们可以平平安安、清清爽爽地活着。 其二,超越世界的捆绑,使心灵得平安。在雨天,有一把伞或一件雨衣会有帮助,暴风雨就要躲到屋子里。然而基督信仰能使我们站在乌云上边,那里依旧阳光灿烂。人生中常有风风雨雨,世界上常有痛苦患难,一些道理、一些说教、一些修练会有帮助,但是神给我们的是什么呢?是一颗在天上的心,是一个进入神的灵。神使我们的心灵超脱人世间一切的风雨,一切的虚幻,一切的短暂,因着十字架,永远做得胜者。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过是客旅,是寄居的。什么钱财、名声,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心灵最宝贵。肉体属于地,要归回泥土,心灵属于天,要归向神。心灵归向神了,我们就不会为了身外之物而不顾灵魂,不会为了赚取世界而赔上生命,不会为了争名夺利而失去平安,不会为了虚幻短暂而丧失永恒。神爱我们,叫我们可以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地活着。 其三,超越死亡的捆绑,使心灵得永恒。诗人说,人像地上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人生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逝。我想人一出生,就像从飞机上甩下来,不大一会儿就要摔到地上,归回泥土了。刚出飞机时还很浪漫,环顾蓝天,俯视大地。然而一旦看到地面,发觉下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就开始恐慌了。这大概是人过四十岁的时候,死亡的阴影突然袭来,死亡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感谢神,我还不到四十岁,却尖锐地领会了这个事实。那是当我父亲突然逝去的时候。我们知道,不管多么富有、高贵、智能或自信的人,也无法战胜死亡。对死亡的无可奈何,使人有的放纵,有的贪婪,有的麻木,以致对自己的灵魂不负责任。当我信神以后,我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就好象在空中坠落的时候撑开了一个降落伞。降落伞借助空气,徐徐而降;人亦可以在圣灵里,傲视死亡。你说空气在不在呢?每时每刻都在,但你没打开降落伞──我在这里要说清楚,每个人身上都有降落伞的,就是神的形象,然而你常常不承认、不晓得或不寻找──空气就帮不上你,你就得摔死。圣灵也是这样,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然而,你若不认识耶稣,没背上十字架,圣灵就与你无缘,永生就与你无缘,你就得死。有了圣灵的同在,被它充满、鼓足,我们就能轻松自如地滑向地面。在那里,生命不过转换一下存在的形式:肉体消失,而心灵进入神的国度。我们将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永恒的生活。相比之下,肉体的日子不过是黄粱一梦。但我庆幸自己在这短暂的人生瞬间里,没有沉溺于短暂中,而是顺从了永恒之神的召唤──这完全是神的爱,这要感谢神! 耶稣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相信这从天上来的话语吧,相信就能得着。 讲于1994年6月原载『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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