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诺言是个什么东西 一、没兑现的奖励 自称"垃圾"的孟少峰,进门后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沙发椅上。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有一半藏在头发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发型,下面剪得很短,短得能看到头皮,顶上的头发却很长,一缕缕染成了金黄色,一直垂落下来遮住了左半边脸。见我在注意他的头发,他那只露在外面的右眼很兴奋很得意地眨巴眨巴着。虽然见孟少峰之前,他父亲已向我讲了许多关于他的情况,但他这副嬉皮士的样子还是让我有点意外。 孟少峰的父亲是在看了我写的一篇报告文学后找到我的。报告文学写的是北京市通州区一位名叫李圣珍的老师。李老师认为:"没有差的学生,只有差的教师;没有差的孩子,只有差的家长。"在这一理念的指导下,她将一个个被老师和父母看做傻孩子、笨孩子、呆孩子、坏孩子的青少年接到自己身边。在她的帮助和指导下,这些孩子大都成了聪明机灵的孩子,成了好孩子,她让一直生活在被抛弃被羞辱中的他们摆脱了噩梦。 这篇报告文学发表后,我收到了近百封读者来信,接待了数十位来访者。来信和来访的几乎都是家长,他们痛心疾首地诉说着自己孩子的缺点、劣迹,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和绝望。而李圣珍老师让他们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们便是带着这一丝希望来找我的。 一天下午我刚上班,一个男人打来电话,声音很低沉很疲惫,他说他也有一个"问题"孩子,平时没少骂他也没少打他,可是无论怎么教育也没效果,他对孩子已经失望透顶。看了那篇报告文学后,他也想将孩子送到李老师那里,可是孩子不愿去,他希望我能跟他的孩子谈一谈,做做孩子的工作。这位父亲说:"我现在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不然,这孩子真的完了。" 快下班的时候,他又打来电话,说已在我们办公楼下,希望上来跟我谈谈。 他瘦高个儿,眼圈有点发青,几缕长发从下面绕上去吃力地贴在已经歇了的头顶。从外表看,这是一位被生活绞干了活力的男人。他进来后点点头微笑着说:"不好意思,耽误您一会儿时间。"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他姓孟,是一家装饰材料公司办公室副主任。 孟先生摇头叹气说:对这孩子,我现在是实在想不出招儿了。开始是好好说教,可是大道理小道理讲了一箩筐,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转个身他还是那德行。后来我就打,前两年打他,他还不敢反抗,现在长大了,个儿跟我差不多高了,跟我对着干,还说,要不是看你是我爸,我一下子就把你撂倒了。 你说他很坏吧,也不是。可是同学都不喜欢他,他没一个朋友。老师也不喜欢他,不但成绩差,课堂上还爱捣乱。逃课更是常有的事儿,不是背着书包在外面闲逛,就是去游戏机室玩游戏。后来我发现了,将他身上的钱搜得干干净净,每天只给他留下买早点的钱,他没辙了,有时干脆早点也不吃了,将那钱拿去玩游戏了。 最近的一次就闹得大了,他有半个月泡在游戏机室里,没去上学。我和他母亲都被蒙在鼓里,每天都看他背着书包去上学,到了放学时间又背着书包回来,压根儿就没想到他是去游戏机室。要不是老师将电话打到家里,我们还会一直被他蒙下去。 那天下午到了放学时间,他又背着书包回来了。我问他:"这些日子你都在哪上学啊?"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事情败露了,不吭声了。 那天晚上,我将他捆在凳子上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我问他玩游戏机的钱是从哪来的。他说是跟老板赊的账。我去游戏机室一问,他在那里已经欠下了200多元钱。 要说学习成绩,就甭说有多差了,上初一那会儿,成绩还有个中偏下,可上了初二后,在班上排倒数第一,一直就没挪过窝。 我真不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时候他很聪明。满周岁时,将他抱到桌子上让他抓周,满桌的东西他不抓别的就抓了一枝笔,来喝酒的亲戚朋友都说,这孩子将来是个读书人。两岁多时就能背十几首儿歌,三四岁时就能背好几首唐诗,上小学时还当过学习委员和班长。后来就不知怎么变得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厌学,跟我更是老较着劲儿,我说往东他偏往西,我说往西他偏往东。我真是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张《中国青年报》,上面有您写的"让孩子摆脱噩梦"的文章,我一口气看完了,心里很受震动。我觉得我儿子也属于"问题"少年,只是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样去解决。看了您的文章,我似乎有了一点希望,我想将他送到李老师那里,也许李老师有办法将他调教好。我将那张报纸带回家,想让他看看,并说了想送他去李老师那里的想法。他说,你要送我去,我就离家出走。 我想请您帮忙做做他的工作,您采访过那么多跟他类似的孩子,您一定能说服他。 我答应跟他儿子谈谈,约好第二天下午放学后他带儿子来我这里。 第二天下午,老孟将儿子送来后便走了。 孟少峰用他那只露在头发外面的右眼打量着我说:"他说你是记者,对吗?" 我笑着点点头,说:"怎么?你看我不像吗?" 他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昨天晚上跟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记者,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像扫垃圾一样将我扫地出门吗,他早就烦我了。" 我见孟少峰对他父亲一直用"他"来称呼,便提醒他说:"他是你爸,你应该尊重他。" 孟少峰一撇嘴说:"我是垃圾,他是什么?不是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呢,他对你还是很关心的,要不,他不会来找我,不会想着要送你去李老师那里,他是想帮助你。" "早些时候他哪去了,现在想起来帮助我了?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他怎么会是我爸呢?"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孟少峰对他父亲有如此深的成见,是父子之间缺少沟通,还是教育方法上出了问题?还是……? 孟少峰向后甩了一下他的长头发,这时我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脸,皮肤偏黑,鼻子高高的,眼睛有点凹陷,额头上有几颗黄豆大的青春痘。见我注意到了他额头上的青春痘,他马上低下头,那头发又遮住了他的额头,他的脸。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十分敏感,而且非常在意别人评价的孩子。 在随后的谈话中,我终于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对父亲有那么深的成见,正是成见滋生和滋长了他的叛逆性,并使他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远。 人们在一生中会忘掉许多事情,可是有的事却是想忘也忘不了,之所以忘不了,是因为那些事像楔子一样已深深地敲进了他们的生命。 孟少峰跟我说的他上小学四年级时发生的那件事,也许就是这样的一枚楔子。 我有一双旱冰鞋,那是过10岁生日时父亲送的。放学回家后,我常穿着那双旱冰鞋在门口的空场上学滑旱冰,可是那地面是柏油铺的,还坑坑洼洼,常常滑着滑着就被绊倒了。离我们家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旱冰场,我特想去那里滑旱冰,可是进旱冰场一个小时得收6块钱,而且还得租他们的旱冰鞋,租一双旱冰鞋得5块钱。父母舍不得花钱,从没让我进去过。 四年级上学期,父亲为了鼓励我努力学习,当面向我许下诺言,说如果我期中考试成绩能进班上前10名,就奖励我去旱冰场溜旱冰。 为了能去真正的旱冰场溜旱冰,那个学期我学习非常刻苦,期中考试,我考了班上第9名。我拿着成绩单喜滋滋地回到家,以为父亲一定会兑现他的诺言。没想到,他看了成绩单后只表扬了我几句,只字不提去旱冰场的事。我以为他忘了便提醒说:"你不是说考进前10名就让我去旱冰场吗?"父亲听了愣了一下,然后敷衍着说:"好好好,以后再说吧。" 以后,父亲再没提去旱冰场的事。他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我心想:"你不是总教育我要做一个说话算数的好孩子吗,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 在这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那是期末考试,父亲又跟我许诺说,如果期末考试每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过年收到的压岁钱就全归我。这比去旱冰场溜冰更能吸引我,有了钱我不就能经常去旱冰场了吗? 我怕父亲反悔,怕他像上次那样不兑现自己的诺言,我说:"你说话算数吗?你不会哄我吧?" 他信誓旦旦地说:"一定算数,一定兑现。" 有了这么肯定的回答,我放心了。 为了每门功课都能考90分以上,每天晚上,我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后,又找辅导书上的题做。我语文成绩一直不太稳定,分数主要丢在课文默写上,我就在默写上下功夫,连去上学的路上也在背课文。父亲见我如此刻苦学习,很高兴,常拍拍我的头表扬几句。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考试,我不但每门功课都在90分以上,语文还得了95分,这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 父亲看了我的成绩单后,脸上笑开了花。我想,这次父亲一定会兑现他的诺言。那些日子,我一天天扳着手指盼过年。往年,我每年都能收到几百元压岁钱,可是那些压岁钱都落到了父母亲的腰包,我甚至连瞅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当我找他们要压岁钱时,他们总是说,"你又不缺吃又不缺穿,你要钱干什么?这钱要留着给你交学费。" 可这次,他们再不会这么说了,父亲会兑现诺言的,我对此几乎坚信不移。想着自己马上就能拥有一大笔钱,我心里又兴奋又激动。 我开始计划着怎么去花这笔钱:去旱冰场溜冰;买一个一直想要的足球;买一套早就想买的漫画书;去公园打激光枪…… 在我一天一天的盼望中,春节终于到了。爷爷、奶奶、叔叔、姨妈、舅舅都给了我压岁钱,一共有800元,比往年都多。这些压岁钱大都是当着我父母的面直接给我的。 可没想到,他们刚一走,父亲就找我要压岁钱。他说:"你身上装这么多钱,弄丢了怎么办?再说了,你这个人管不住自己,有了钱,还不给瞎花了。" 我不服气地说:"你不是说好了每门功课只要考90分以上,今年的压岁钱就都给我吗?" 他脸一沉,训斥我说:"那都是跟你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90分以上能算好成绩吗?你什么时候给我拿几个100分回来,那才叫真本事,到那时,别说压岁钱归你,我还要给奖励……" 听了他这番话,我简直气蒙了,那天许诺的时候他可是一本正经的,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呀,怎么现在却说那是说着玩儿的!我有一种很强烈的受骗、受愚弄的感觉。 从那以后,我学习热情一落千丈,再也提不起精神了,成绩也明显下降。 这时,他开始急了,他又故技重演,一次次施出他那招所谓的"激励法",可是我再也不相信他了。我知道,他就像那个手里拿着一块肉逗小狗的人一样,永远也不会让小狗吃到肉。 是他让我认识诺言是个什么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张擦屁股纸。 我越来越讨厌上学,成绩也越来越差。因为成绩差,我在老师眼里就像是一堆垃圾,他们很少拿正眼看我。因为成绩差,同学都不愿跟我交往,动不动就给我白眼。我害怕去学校,我怕看见他们歧视、嘲讽的目光。在学校,我故意做出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故意在课堂上捣乱,大声喧哗,其实我那样做,只是为了引起老师和同学的注意,我害怕被遗忘,我希望有人注意到我。 我的发型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我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这样我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说到这里,孟少峰有点儿得意地又甩了一下他的长发。 老孟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小小的没有兑现的诺言会让儿子如此长久地耿耿于怀,会颠覆儿子对父亲所有的信任与尊敬。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家长们常爱给孩子讲的阿凡提的故事。 一天,阿凡提对巴依老爷说,你给我一个金币,我能种出10个给你。结果阿凡提把从地主老爷那里骗来的钱分给了穷人。所有的人都知道骗人是不道德的,但大家还是觉得阿凡提做得对,因为我们以前接受的教育是:财主的钱是不义之财,骗来分了是应该的。 这便给听故事的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只要用意是好的,说谎、不守信用都是可以的。那些轻易许诺,而又不信守诺言的家长也许正是抱着这样的观点。却不知,在孩子眼里,这就是欺骗,他们会在大人的欺骗中受到伤害,而这种不经意的伤害也许会伴随他们的一生。而且,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从欺骗中学会欺骗,从不守诺言中学会言而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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