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扬州*四川*烟台


  今我年已古稀,忽然发生一意念,认为该将自己的生平写下。往日那些足令我激动和不寻常的事,或者能给他人添些趣味,甚至有益。

  神恩奇妙,使我们一家在危险和磨难中度过。由于时刻觉悟着他的同在和佑护,喜乐卒能胜过苦难。

  在叙述我一生事迹和经历以前,我应该先介绍我的父母亲──马茂兰夫妇(雅各和莉蕾James and Lily McMullan),他们的思想和行事为人,给我至大的启示和激励。




  一名来自爱尔兰的青年正沿着乡村小径奔向下面的村庄。孩子们一面躲,一面喊:外国鬼,喝凉水!中国人素来相信凉水有害肠胃,不可喝,是该喝热茶的。此时身心交疲的雅各,勉强报以微笑。山村间的远路跋涉,身上沾满了尘土,疲惫的侵蚀使他几乎不能自恃。

  只见村里有一家小客店,雅各停在门前,想进去投宿。店主夫妇正如一般见到他的人一样,打量着这位一身陈旧蓝布衣服中国装束、碧眼黄发、拖着发辫的白种青年,不免一番窃窃私议。他这般打扮无非便于接近中国人,容易达到传扬基督福音的目的。

  店主请他进屋,指着那铺砖炕。晚上,炕上一共睡下四个人,虱子和臭虫等一齐出动,骚扰自不必说。可是雅各在倦极之后也能安然入寐。

  晨起,有茶、米饭和蔬菜可吃。饭后上路,随着一帮骡夫向扬州城进发,希望在落日前后赶到一个西差会的场所。洗个热水浴,吃一餐可口饭,睡在干净的床铺上,和懂乡音的同胞谈谈心,这样该多么愉快啊!

  进入那教会场所,正是晚饭时分。此处有很多刚从各国来华,初学中国语言和文字的青年传教士住着。有人给雅各介绍一名新近来自英国卜瑞斯托城的女子。雅各见她不重时尚,金发后束,个性很朗爽,谈话就在很自然和安详的气氛中进行着。雅各出身拜利卡撒地方一农家,有兄弟三人,唯他自幼不甚喜农事,一心抱着远行的志愿。在笃信基督的环境下,时闻中国民间所受的苦楚,所以渴望前去中国为上主完成工作。后来如愿以偿,经过一段训练时期,终于一八八四年(光绪十年)启程来华。

  莉蕾姐妹共六人,她最年幼。某次,在“救世军”讲道大会中她的人生观开始改变了,遂决志事奉上主。她随着一批传教士同来中国,行期比雅各只迟一年。当天,雅各、莉蕾两人除了互道家境外,也谈论了一些彼此游历的地方和看过的景物,而怀乡念旧的心情也是相同的。

  时间飞驰,雅各不得不整装就道,开始传教工作,可是惦念着能否有和她再见面的日子?别后不断的通信使两人心心相印,终誓盟约。一八八八年,婚礼在重庆举行,新人和宾客全部中国服装。

  夫妇的新居,陋房两间,泥地砖炕,窗上没镶玻璃,窗棂上糊着纸。炕可在冬天烧火取暖,夏天铺着草席睡在上面可纳凉。一个大铜锅,供煮饭;一只小锡皮盆,供洗濯。

  邻居对于这双刚刚搬进村庄来的异国人感到新奇。有人在大清早用指头在窗纸上戳了洞,好窥看屋里面的情形。雅各和莉蕾知道私隐和清净已无法保持,索性请邻居进屋子来坐,敬茶水,借机会用简单的中国话讲解耶稣。

  一般中国妇女们自幼缠足,日常看惯了小脚,她们认为莉蕾的两只脚大得出奇。

  村里有间福音堂,每礼拜天夫妇领导聚会。雅各教导成年男子和孩童的圣经班,莉蕾到村里挨家去访问妇女。雅各学过一般急救的医术,村民常来求助,索药品,甚至把患重病的孩子们送了来,其中有天花和多种传染病患者。莉蕾后来染上天花,事无足奇,病情沉重很久,雅各按照医学杂志的指导,细心看护,终使她病除了。

  某傍晚,雅各外出买食物,适莉蕾病体虚弱并有微烧,静卧炕上休息,忽见有人从外面爬上窗来,手持一枝点着的香,冲着她的两眼,往返摆动,状如施用催眠术,同时另一人偷偷地推门轻入,径到衣服堆里去摸索可窃之物,莉蕾正在惊恐之际,幸雅各能及时回家,吓退了小偷。

  莉蕾病愈后,喜得一位教她学中文圣经的妇女常相陪伴,欢迎她访问的人家随而增多。

  一天早晨,她正在学习难以分辨的中国字,这位教圣经的妇女有事外出,将婴儿留在里间炕上。时屋内外俱寂,连婴儿也默不出声。莉蕾心感不妥,该进去看一下,这一看却使她惊惧万分,只见一条蛇盘在椽上,正朝向婴儿,她便不顾一切,急抢抱之,夺门而出。莉蕾相信这行动出于上主的指示。

  事隔不久,雅各充当了助产士,莉蕾喜得一女,起名路易斯。初时婴儿健康、正常,但因环境很不卫生,虽经尽心护理,至终罹病夭折。

  打击当然很重,也许当时有亲朋在近侧能使痛苦减轻一些。此后,夫妇更加努力工作,帮助周围的人。某日,一村妇自寻短见,吞下鸦片,夫妇施急救,村妇庆复生。经过长时间和多方的接触,村人对他们夫妇的信任加深,来听道的人数逐渐增多。

  多年后,雅各的健康情形恶化,差会着他到中国北方去换气候,调养一番。夫妇便雇了骡车(可能水旱路兼用。译者注)先去上海,搭轮船到了烟台,当地的气候使雅各很快得到康复。烟台地处山东半岛,临渤海湾之滨,夏季虽热,但海风确是凉爽的。

  因此我在烟台出生,时在一八九九年,即光绪二十五年。

  父亲康复后,就在一条大路上租妥一所房子,希望过路的人肯进来听道,但是对此有兴趣者少。

  他见穷人很多,穷困是当时普遍的现象。有人在近海处垃圾堆里找食物,在岩石间拾取可吃的海草(烟台海边沙滩多过岩石,富海产,多蚌螺,故拾取物不限海草。译者注),到山边挖野菜(三面环山的烟台,坡地多野生菜。例:初春与蒲公英同时出芽长叶的荠菜,即Shepherd's Purse根叶都可吃,烟台人初春用荠、嫩韭、鲜虾调饺馅,一美味也;仲春至初夏的嫩苜蓿,即Alfalfa,洗净后洒细面粉蒸熟吃;晚春的黄花菜,学名萱花,即Day Lily;初夏的芸青菜,学名苋菜,即Amaranth,味道和营养均胜菠菜一筹。烟台妇女们春夏间联袂游山,并摘取野菜,习俗已久,即小康之家的妇女亦为之。译者注)乞丐很多,皮肤生疮,头发凌乱,一般叫化子甚至将胸部割破,引人注意和同情。(直到我幼年,尚见此情,北伐后,当局开始禁止。至于乞丐,多属鲁西一带,于黄河、小清河决口后流落至烟台的黎民,并非本地人。译者注)又见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睡在人家门前或翻转的舢板底下。(无帆的小型木船凭摇橹驶行的称舢板。出海工作毕,即拢岸,拖上沙滩,翻转之,便于晾干。译者注)

  父亲目见这些穷苦人的境遇,便知我们应该采取实际行动来帮助他们──止其饥饿,医其疾病,然后他们才能安心听信福音。我父母两人共有一感觉:进行实际的工作和传道相辅并行才是上主的真正旨意。可是差会对此构想不予同意,因此他们决定脱离差会(China Inland Mission,即内地会。译者注)

  这是我父母采取的一大步伐,当然也带来非常艰苦的日子:租住一所小房子,过着俭约的生活,失去了他人的同情和慰藉,唯苦中有乐,因为已经确知上主的旨意是如此,将来工作的目标是要减轻贫穷人的痛苦,使他们的灵性和物质方面一并增进。

  这一切发展常使他们在失望中过生活,此时两人更加热切地祈求。不久,从母亲的家乡来了一封信,里面附着一张数目不算小的支票。那位女基督徒写着:“我得到指示,心中忽然有个感觉,就是你们有急需,所以送上礼物。”上主既不忘其仆人,难中自会相助,此为一例。

  母亲和一美国太太相识,她一直在中国妇女间教授编织花边的技术,今由于健康关系,必须即刻回国去。(美国长老会牧师George Hays夫人,为西方差会教士在登州和烟台教授花边的第一人。夫妇于一八八八年到登州,一八九零年到烟台,一八九四年离开。译者注)

  母亲遂承接了所有的花边板架(木板制,铺绒布,后部镶卷筒,如打字机,筒上卷着欲织的图案样范,依花边的宽窄和花样来决定线头的多寡,如同织布,但有经无纬,须依赖在图样上续插续拔的大头针,俗称花边针之助,方能锁扣、编织、拉紧,而复原样,线卷于小木锤上,续织续放线,故称“棒锤花边”。织时用指夹线锤数个,状似弹钢琴,织者须心细、手精眼快,不是简易的工作。译者注)和所有的样子。(白漂标布长条,其上有预先戳好的针眼,以示花边针应插之处,此样范须卷在筒子上。译者注)

  一间只收女子的“花边学校”开设了。她们上午念书、写字、听道、学习圣经,下午学织花边,得些收入,以补家计。

  父亲找到了美国和其它国家销售花边的市场,添加了雇员,每早上班前大家先读圣经祷告,并鼓励他们礼拜天进教堂听讲。这个新设的事业起名“实业差会”。不久,订单加多,开始发达起来。又向爱尔兰购入麻布,生产刺绣台布,女性就业的机会随而增加。

  父亲将余利支付了学校(即花边学校,后改为培真女中的两层楼房,在三马路南山路口。译者注)的建筑费,学校兼作礼拜堂,后来学生的数目增至五百人。当地许多受教育的基督徒青年在本校女生中择配成家(我叔父一度助马茂兰先生的出口贸易,婶母花边学校出身,介绍人为马茂兰夫妇,故本文作者所述确属当年实况。译者注)到自己的乡区也设立花边学校(叔父即其一。地点在黄县本村里,但非学校,实为工厂,盛时有二百工人。译者注)基督福音藉此远播。

  一九零零年,弟弟罗拔出生。父母终年忙碌,中国保姆照料我们长大。

  冬令时节,烟台很安静。每届夏季,美国军舰多艘到此消夏和演习,酒家和咖啡店便应时而生。父亲时常登军舰领导礼拜、讲道。我乐得在周末随他到码头去迎接上岸的美国官兵来我家用餐,陪他们到专用英语节目的联合会堂(地处烟台山东麓,今已不存。译者注)去,他们原属思乡的一群在海外能和有家庭的人往来,引为乐事。

  冬天一向很寒冷,及至太阳出来晒在冰雪上闪闪发光的时候,就不觉得冷了。偶尔,落雪很大,人们都穿上厚厚的棉衣,富有人家穿绸缎皮袍,毛皮在此本不贵,近处满州来,连苦力也穿得起厚皮衣的。此时正为父亲给饥饿之人开粥场(教会团体或地方善士以苇席搭棚,供穷人取暖,每日一餐或两餐布施厚米粥之处通称“粥场”。译者注)的时候。记得某年港内结冻,马车在冰上可行得很远。(烟台港口内结冰少见,就记忆所及,我幼年的二十年时光,只逢一次。译者注)

  烟台出产最佳的水果。市中心背面有葡萄山,夏秋间可见累累果实,散步其间,是一赏心乐事。园中有高台,看园人在里面监视,提防偷窃,今日烟台酒在伦敦市上可见。(烟台白兰地酒久已驰名,作者写此文约在一九七一年。译者注)

  我父母的工作很蒙祝福,他们常说:上主已经察见了人间的需要,他岂不曾使五千人吃饱吗?(马太福音第十四章)

  保姆常常带我们出去散步。难得的乐事是去看富家出殡。壮观的行列由孝子前导,穿着未经漂白的粗布衣。有人肩扛旌表,上面印着金字颂扬死者生前的功名或贤德。年轻的孩子抬着乳猪、馒头和菜肴,接着,亡者的放大照像出现了,妇女们头戴白孝帽,身穿白孝袍,由花钱雇来的人相陪,一同大声哭泣。穿红衣的吹手们吹着长铜号(高音的称大杆,低音的称筒子。此外,乐器还有笙、管、钹、和丧乐专用的鼓肚小锣,每组最少八人。制服不该是红的,应作素色。译者注)纸扎的牛、马、房舍、僮仆等备在坟前烧去用做陪葬。棺材由十至十二人抬,棺木以上加大罩,红缎制,(女性用红男性用绿。译者注)带刺绣,罩顶是黄铜的,太阳光下,金光四射。回家后,我和弟弟取枕头套当孝帽子来扮演哭剧。保姆见状,乐不可支。

自毓璜顶远眺烟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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