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关进疯人院的女孩 燕燕曾经是个聪明、漂亮,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妙幻想的小女孩。3岁时,她捏着妈妈的鼻子说:"我要把妈妈的鼻子捏成大象的鼻子。"4岁时,她给爸爸讲自己编的故事"老婆婆的枣树"。那时,爸爸妈妈都认为燕燕是个智力超常的孩子。 燕燕5岁那年,妈妈将她送到钢琴老师家里学琴,和她一起学琴的还有一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小朋友。燕燕的乐感很好,可是手型却常常不符合老师的要求,严厉的老师见了便喝斥着用铅笔打她的小手。这使燕燕对老师充满了恐惧,只要见到老师就紧张,越紧张越弹不好。学了没多久,老师在小朋友中进行淘汰赛,排在最后的她被无情地淘汰了。这是一直在宠爱和赞扬声中长大的燕燕,遭受的第一次挫折。 可是这次挫折并没有让燕燕丧失自信。她说她的一切不幸都是在上学以后发生的。 在她家那间摆满了布娃娃的小房间里,燕燕向我讲述了她的不幸。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认为我是一个智力超常的孩子,他们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本可就近去我家附近的一所小学,可父母认为那所学校太一般,而我应该上最好的学校。后来,他们找了很多关系将我送进了一所实验小学。 不幸很快就发生了。上学不到一个月,便发现我眼睛弱视,妈妈带我去医院治疗,医生将我的瞳孔放大了,在治疗的一个多月里,我的眼睛看不见黑板上的字。期中考试,我有两门功课不及格。 我一下变成了差生。班里同学歧视我,欺负我。放学路上,有的抢我的书包,有的揪我的头发,有的还朝我身上扔土块。 我心里不服气,不就是治眼睛把功课拉下来了吗,我一定能赶上去。那时候我对自己还充满了信心。 一次,二年级学生都要挨个去校长室考朗读,为了能考个好成绩,我早就将那篇课文读得滚瓜烂熟。 我们在校长室外排着队,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激动地等待着这场考试。终于轮到我了,我翻开书正准备朗读,这时,站在一旁的大队辅导员李老师走到校长身边,悄悄对他耳语说:"这孩子有点傻,可能脑子有问题。" 李老师说的话,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校长听了后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厌恶。 我一下子呆住了,望着书上的课文,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耳边传来校长严厉的声音:"还愣着干吗,还不快读?" 我哆哆嗦嗦嗑嗑巴巴地读起来,那课文变得好长好长啊,怎么也读不完。终于读完了课文,我不敢抬头看校长的脸,我想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我噙着泪水低着头跑出了教室。 二年级下学期,正好是这位校长担任我们班数学老师,我怕他,我怕他看我的眼光,那眼光里似乎充满了鄙视和讥笑,似乎在说"你是个傻子"。 在这之后不久,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让大家围成圈做游戏。班长点了人数后报告说:"老师,多出一个人。"老师指着我说:"你出去,自己一边玩去。"我只好低着头走出队伍,背后传来一阵讥笑声:"傻呆呆的,还想做游戏……" 我含着泪水孤独地走到操场外,我用树枝在地上拼命地写着:"我不是傻子,不是傻子……" 学校要举行歌咏比赛。我想,这次是全班合唱,不会没有我。可是排练的那天,老师却让我提前放学回家。我愣住了:"老师,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排练?"老师皱了皱眉头说:"这次合唱没有你。"我鼓了鼓勇气问:"为什么没有我,老师,我唱歌得过满分的!"老师不耐烦地说:"这是班上的安排。"站在一旁的班干部说:"你傻啦巴叽的,上台会给我们班丢分的。" 仅仅因为成绩差,我就是头脑迟钝的傻孩子吗?仅仅因为成绩差,我就要受人欺负吗?我恨那些用看傻子眼光看我的老师,我恨那些将我当着傻子耍弄的同学,我讨厌学校。为了报复同学,我将毛毛虫偷偷放进那些欺负我的女同学的笔盒。为了报复老师,我故意天天迟到,天天不做作业,因为我的"捣乱",年级的流动红旗我们班从没得到过。我不听课,也听不进课,老师讲课时,被永远安排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便神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个充满了神奇的童话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一个无所不能,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公主。 小学六年,父母为我转了三所学校,可是我对学习已失去了兴趣,对学校已失去了美好的感觉,我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父亲和母亲一次次被老师或校长喊到学校。回来后,我总逃不了一顿打。父母又气又急,他们不明白,曾经那么聪明可爱那么温顺听话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也怀疑起了我的智力。 我的父母,一位是从事科技工作的高级工程师,一位是大学教师,他们的青年时代几乎都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的。他们是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所以,他们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是优秀的,希望女儿能让他们骄傲。 我两三岁时,他们就对我开始了学前教育,教我认字做算术,才四五岁他们就将我抱到琴凳上学钢琴。他们不但希望我出类拔萃、有出息,他们还希望我将来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所以,他们经常对我进行思想教育,教我唱革命歌曲。我不会唱儿歌,却会唱《国际歌》、《南泥湾》、《红梅赞》,长大后,我不会唱同龄人都会唱的流行歌曲,却会唱苏联的《卡秋沙》、《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父母煞费苦心地想为我筑起一道防护一切不良思想影响的安全屏障。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却是,我和同龄人格格不入,我不熟悉他们的语言,不熟悉他们的思想,不懂他们的游戏规则,我被同龄人看做异类,看做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我成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孤独的孩子。 我不但让父母失望,让他们伤心,更让他们的自尊受到伤害。一次家庭聚会,舅舅当着众人的面夸他的儿子怎么聪明,并提醒妈妈带我去检查一下智力。一向要强的妈妈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当时我正在另一个房间玩耍,她脸色铁青地冲过来,狠狠地掴了我一耳光。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得嚎啕大哭。当时我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打我。 在家里,我是让父母失望和伤心的不争气的孩子,在学校,我是被老师和同学歧视和瞧不起的差生。 我对学校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厌恶。我不愿上学。开始,我装肚子疼,可是"好"了后,我还得上学。见爷爷因肌肉萎缩,左手常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想,如果手抖得拿不住笔父母就不会让我上学了。 一天早上,妈妈喊我起床上学,发现我双手颤抖不止,她吓坏了,赶紧送我去医院。医生给我扎针灸,一连扎了半个月。扎针实在太痛苦了,我只好去上学。后来我想,要真正逃避上学,只有装疯,只有失去记忆,一个神经错乱的人是不可能上学的。 11岁那年的一天,我突然"疯"了,爸爸妈妈不认识了,钢琴不会弹了,自行车也不会骑了,连10以上的加减法都不会做了。我披头散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胡言乱语。 妈妈吓坏了,从医院给我买来了镇定药,可是药服下去后,我的"病"仍不见好。妈妈只好带我去医院。她用自行车带着我,可是走到半路,我突然从自行车后座上滚下来,我拉着妈妈的衣服说,我看见满地都是血,我看见地上有几颗人头在滚动。妈妈吓坏了,她紧紧将我搂在怀里,她相信我一定是疯了。 第二天,妈妈流着泪对我说:"燕燕,妈妈送你去住院好吗?" 我天真地想:"住院就不用上学了,还能看电视,也不用每天装得疯疯癫癫的样子。"我点点头。 去住院的那天是星期一,我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漂亮的太阳裙,在裙子口袋里装满了泡泡糖,还带上了我心爱的两个布娃娃。 到了医院,只见高高的围墙圈着一个院子,院子里的病人,有的神情木然目光呆滞,有的胡言乱语满院子乱跑。这时,一位护士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跟她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进来的那个小门就"嘭"地关上了,从外面传来一阵锁门声。爸爸妈妈不见了。我一阵恐惧,猛地挣脱了护士的手,飞快地跑到那个小窄门边,一边拼命地拍打着门,一边哭喊着:"爸、妈,我没有病,我真的没有病,我是装的呀,我要回家,你们快带我回家呀……" 两位护士过来将我拖进了病房。我一边挣扎着一边哭着喊着:"我没有病,我没有疯,不信你们可以考我,我什么都记得,我真的没有病。" 可是医生却将我的哭闹看成是"情绪不稳定",他们将我绑在椅子上进行电针灸治疗,痛得我险些晕了过去。 终于盼来了星期三,下午是探视时间,我想爸爸妈妈一定会来看我,我准备将装病的真相告诉他们,我要回家,我在医院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下午,我从门缝里看见了妈妈,我哭喊着:"妈,快带我回家吧,我没有疯,我是装的。"我看见妈妈在哭,我听见了妈妈的哭声。可是妈妈没有进来看我,后来我才知道医生告诉我妈妈,说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探视。 我知道,如果再哭再闹,我永远也回不了家,永远不能向爸爸妈妈说明真相。我变得乖了,听话了,还主动帮助护士打扫病房里的卫生。终于盼到了星期天,妈妈来了。我说:"妈妈,我真的没病,你带我回家吧。" 妈妈去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见我安安静静的,说:"要不出去试一试吧,不行再送来。"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这可怕的地方来了。 虽然我跟妈妈说我是在装疯,可是妈妈仍半信半疑。我住院的那家精神病院办了一个专门收治青少年的精神疗养班,白天治病,晚上可以回家。妈妈将我送进了疗养班。我发现,那里有不少像我一样讨厌学习的孩子。 见我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妈妈决定自己给我补习落下了3个月的功课。我这次表现得很认真很努力。补习了半个月,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我主动要求回校参加考试。我是想以此告诉爸爸妈妈,我不是傻子,不是疯子。 考试结果令老师和父母惊讶,一个学期几乎没上学,语文,我考了80多分,数学也考了70多分。妈妈疑惑地说:"这孩子也许并不傻!"她将我带去做智商测定,几家医院的测定结果几乎是一致的,他们说我是个智力超常的孩子,我的智商指数在130以上。 虽然父母不再怀疑我的智力,但是我没有想到,因为逃避上学装疯的这段经历,会成为我永远也摆脱不掉的耻辱。进了中学后,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我不但是个傻子,还是个疯子,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她是疯子,进过精神病院。 当几乎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当我的心陷入无边的黑暗时,一位女老师亲切的笑容像一缕阳光使我的心得到了些许的温暖。 她是我的数学老师,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歧视我嫌弃我,也不拿另眼看我,她对我和其他同学一样的温和可亲,我哪怕有了一点小进步,她也会由衷地赞赏。我的心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那么久那么久以来,我从没被老师关心过,从没被老师尊重过,从没看见过老师对我投来如此亲切的笑容,从没得到过老师的表扬和赞赏。 因为有了这位老师,我觉得学校生活不再那么痛苦和难熬,书本也不再那么可厌和可憎。我喜欢上数学课,我认真听讲,认真做作业。我喜欢数学老师,为了能够更多地引起她对我的关注,为了给她留下更好的印象,我甚至向老师主动要求每天由我来开关教室的门。 管教室的钥匙是个苦差事,每天早上,我必须提前半个小时到校,下午放学,我必须等同学们都走了才能锁上教室的门。可是我干得很高兴,而且每天忠于职守。我将那位和蔼可亲的数学老师当做自己生活中惟一的阳光,我渴望老师更多地了解我,帮助我。可是我又缺乏主动走近老师的勇气。有好几次,放学后,我悄悄地骑着车跟随在老师的后面,目送着老师回家。 可是不久,同学中议论纷纷,说我爱上了那位数学老师,说我是同性恋者。顿时,谣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校园里飞扬。也许因为我曾经有过"精神病史",于是在许多人的眼里,我是一个不正常的女孩,所以,所有听到这个谣言的人几乎都深信不疑。就连那位和蔼可亲的数学老师也惶惑不安起来,她有意疏远了我。也许她并不真正了解一个久被遗忘、久被歧视的女孩的心理,并不了解老师一个温暖的笑容,一句亲切的话语在一个几乎被所有人抛弃的女孩心里的分量。谣言也传到了我父母的耳里,也许他们并不真正相信女儿当初是装疯,也许他们内心深处也认为女儿是不正常的,所以,他们忧心忡忡地带我去看心理医生。那位据说是京城名医的心理医生,竟也怀疑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欲哭无泪。后来,母亲几次要带我去见那位心理医生,都被我哭着拒绝了。 我真正地绝望了,我的心又一次陷进深深的黑暗里。我怕老师,怕同学,见了他们心里就打哆嗦,我还惧怕考试,只要考试,我就会晕厥在课堂上。我知道自己已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不去死,就会真的发疯。为了发泄内心的痛苦,我常常躲在厕所里用刀片一道一道地划伤自己的手,我常常让猫咪将我的手抓得手无完肤。有谁知道啊,我也曾有过那么多的理想,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击被否定。我也渴望成功,可是却一次又一次地看不到希望。 一天深夜,燕燕用刀片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她没有死,被母亲送进了医院。可是第二天母亲发现,她又用刀片将缝起来的伤口划开了。 一个抱着必死决心的孩子,心里该是怎样的绝望! 教育意味着生命的进步,意味着智慧的孕育,而每一个学生都是一本不断进展的正在撰写的书,没有哪一个生命是应该忽略的,没有哪一个生命是可以唾弃的,教育本就是一种期待,一种牵手,一种成长,它涌动的应是生命之流,绽放的应是成长之花。 赏识每一个生命吧,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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