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中的反思 ──从文化启蒙到终极真理


■ 王元化
□ 梁燕城


大时代中的反思

□:在近年中国学术界的各种思潮纷争中,你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很活跃,有些观点非常尖锐,显示了你在文化方面博厚的功底。你的一生,与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发展同步,经过北伐、抗战、内战、解放及其后各个运动的冲击,你的一生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中的一页,同时你也在这时代狂涛中不断反省、思考,而在晚年提出极多精彩意见。我们很希望体会你在这个大时代中的经历。所以,在这次对话的开始时,能否介绍一下你自己在学术生涯中的经历,尤其是几个在你人生途中有重要影响的转折?

■:我是生于一九二○年时代,当时也是北洋政府的时候,但是刚刚成立民国,又陷入军阀内战的时代。我的经历对现代这些年轻人来说,是很特殊的。因为从我所生活的环境来说,我有一个很好的学术环境,但事实上,我所走过的道路,基本上又不是一条学术的道路。这个经历比较复杂,也许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讲,还比较容易理解,但对后来的一代人来说,不经历这个过程,能不能体会到这种经历的真实意义,恐怕就很难说了。为什么说有一个很好的学术环境呢?因为我出生后不到一年,就到了清华园,父亲在那儿教书。当时并不叫清华大学,而是叫清华留美学堂,利用庚子赔款到美国去留学的学生,都会在清华留美学堂培训一个时期再出国。我就在那儿度过了童年时期。那时虽是二十年代初,但清华的四大建筑已经建立起来,包括图书馆、科技馆、大礼堂、体育馆等。这些建筑的生命力都是很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如大礼堂,甚至到了今天,已经过了七十多年,还保持一定的规模,并没有过时。就在那样一个环境中,学术气氛是很浓厚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经常随姐姐去图书馆,那儿的地板是玻璃的,使我感到很新鲜和很惊奇,这个印象很深。当时清华园里有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都在那儿执教。清华园所搜罗的人才是全国第一流的,而到解放前,清华大学也已经发展成全国第一流的综合大学。但很可惜,解放后进行所谓院系调整,把文科全部砍掉而合并到北京大学,对这一做法很多人有不同看法。我有一个朋友叫王遥,是北大的名教授,他就多次跟我讲,自己不认为是北大的教授,而还是清华的传统。事实上,清华的学风与北大的学风确实不同。

北大对政治运动的介入是很有传统的,当然清华也不是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是完全脱离时代。清华也关注社会问题,关注人类的各种问题,但他们认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主要还是在知识领域发挥作用,这同北大动不动就卷入政治运动是很不一样的。有一件事在我小时候留下很深印象,那时我年龄还小,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清华附小读书,老师带我们去北大表演节目。当时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对北大是很崇敬的,认为这是中国最大的学府,我们小学生也能去表演,心里很高兴,所以就很认真地进行排练,带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去了。但我们到了北大,坐在下面,就看到台上两派为了争夺主席的位置而打得一塌糊涂,后来动起手来,抡起了椅子。我们这些小孩子吓得不得了,老师为保护我们不受伤害,赶紧带我们撤退。在回家的路上,我始终在问,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真的是很不理解。这是我最早对北大的印象。当然,北大事实上有很好的传统这一面,很多五四以来不好的东西在北大有体现,而很多五四以来最好的东西也是体现在北大的校风上。但相比之下,清华则是有它自己的特点,这个特点就是有一个很好的学术氛围,做学问踏踏实实,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不是强调各种思潮。在清华这样的学术背景下,虽然我当时年龄还小,但还是起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图书馆,一天到晚有很多人在那儿查资料、看书,这种气氛当然对我有影响。后来,发生了大革命,在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二八年左右,父亲离开了清华后,我还在那儿住了一两年,一直读清华附小。后来母亲把我接到城里去,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清华有点世外桃园的味道,尽管外面很乱,但清华里面很少感觉到。到了城里,才真正感到当时社会的复杂一面。北伐成功后,又面临日本的侵略,东北已经沦陷,华北也在紧迫之中,而各种走私也从东北一直进入华北。我住的房子原是赵元任的,那是一个很好的大洋房,房子对面就有日本人利用朝鲜人开的大烟馆,吸毒的都是一些穷人,经常到冬天就看到有人倒毙在街上,所以在我很小的年龄上就感到了一种民族和国家的悲哀。我们每天背书包上学,就看到日本人在街上,坦克也会出现。这时最强烈的思想是,为什么都是一样的人,别人就侵略、欺负我们?因此,说三十年代是一个赤化的年代也就是这样一个背景。肖伯纳就说过,假如一个中国人在二十多岁时还未被赤化,这个中国人就是没有出息的,但他又说,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从赤化中挣脱出来,也是没有出息的。正因为如此,由于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加上GC党的精心严密组织,就引暴了一系列的学生运动。当时宋哲元成立了民族解放先锋队,我就参加了。这是GC党的一个外围组织,我参加时还是一个中学生。所以,虽然我的家庭有一个很好的学术环境,而我的母亲又有留美背景,但我那时并没有利用这个环境,而是参加了革命和救亡。当然,我毕竟还是受到这个家庭的熏陶。在母亲的关怀下,在家里学了屈原的《楚辞》,还有《文心雕龙》等。但基本上,我的前半生都是在兵荒马乱中渡过的,因为当时确实有一种感觉,「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课桌了」。抗战、打仗、逃难,年轻人不再闭门读书了,环境也不允许这样。有些人还是读了一些书,但像我这样参加了革命,再读书就很难了。如果不是这个历史原因,我当时的环境可能会使我在学术上有一定的成果。这个是我今天自己感觉到了的。所以我经常向别人讲,自己是个过渡性的人物。在我们那个时代,几乎不可能有一个真正有成就的学者产生。比起上一代,越来越往下降,中国文化的危机就在这里,我认为是很可怕的。我被打下去的二十多年里,那时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被打下去了,但与其它人相比,我又很幸运,没有下放农村,可以看书,拼命看书。这个时期我吸收了很多,包括黑格尔的书,不是在学校里读的,而是在这个时候读的。



终极的情怀

□:你所讲的时代,我只能在父母口中,及一些书本中得知。我是五十年代出生,是世界经历大战灾劫、中国内战余灰、韩战炮火中来到世界。父母本也饱读诗书,在大学毕业,懂中英文,是那年代中国的精英。但在大乱动荡中,也是东奔西跑。四九年跑到香港,我在成长中经验过香港的贫穷,百万涌到香港的难民都在奋斗维持生存。其后大饥荒时期,又有百万饥民从中国大陆涌出来,文革期间又有浮尸从珠江飘到香港,这些都是历史的实感,令人心灵震憾。中国是在巨变当中,但似仍是灾难重重。不过在我幼嫩的孩子和少年时期,总喜欢仰首观看天上一抹的浮云,黄昏壮伟的夕阳,及清风吹过的大树。这一切都让我有一种超越现世悲剧,寻索更高真理的追求。这或许可说是一种宗教感情。据知你从小是有宗教栽培,你在这方面的经验又如何?

■:我从小的确有很深的宗教陶冶,可说是一种对爱的体会。我父母都是基督教徒,不但去教会,而且每次吃饭时都要祷告,我至今还会背主祷文。我小时候还去主日学,由英国的传教士讲。那时候我与外国人接触较多,有的会说中文,有的不会说。有一个英国圣公会的牧师,一句中文也不会说,但他非常爱我,跟我讲了许多圣经故事。这跟我后来喜欢十九世纪文学有很大关系,因为在熟悉西方基督教文化后,对十九世纪文学所产生的背景就很容易理解、体会。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背景对我留下很大影响,我结婚就是在教堂里举行的。这种经历对我以后的良知和对美善的坚定相信有很大影响,主要因基督教是反对个人崇拜也反对高举个人为神,我也这样相信。记得第一次见到毛泽东时,很多人都很狂热,但我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思想有问题,为何不像其它人一样视毛泽东为偶像?前些日子还同朋友谈到这个问题,认为我没有太多的个人迷信,因为基督教讲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只能敬拜无限与完美的上帝,而不能崇拜个人。另一方面,我一生对完美的真理、道德的价值都坚定相信,也坚持真诚地讲真话,并以良知来决定行为,这一切大概都和基督教的影响有关系。



新的反思

□:或许一种对终极真理的开放心灵,总能让人超越纯现实的是非利害纠缠,而进入极深的对美善和良知的相信,这也是世界上有各种对正直和美善之事的坚持者之动力。西方文化初兴时,信仰也是极大的道德动力。相信你年轻的时代,你的基督教信仰,是结合着你对GC主义的信仰,以纯洁之心,全力投入革命。革命成功以后,中国有惊天动地的改变。但一九五五年的胡风事件,让你有一大打击,你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那时你是如何反省的?

■:胡风事件不是我们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这个问题很复杂,需要把当时时代、各方面条件都考虑进去,才能搞清楚自己当时作为一个被审查者的处境。那个时候,我起码有一种精神危机的自我感觉。因为一开始我对革命后的世界是很美化的,认为是人类最美好的理想,人人都平等、互爱、纯洁,但我对另一面的东西,包括对延安的审干、整风运动,都很不了解。我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色彩比较浓厚。在批判胡风分子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思想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谈不上反革命,更谈不上要推翻GC党,仅仅是观念上的不同。我就有了怀疑,怎么会弄成这样一个政治运动?过去讲要实事求是,但现在不讲了,因为这是毛泽东定的案。这就引起我的震动,并开始反思。我在被审查中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觉,后来两只眼睛都发红了,整个精神状态似乎也处于一种崩溃。我是一个比较认真的人,要相信什么就一定要真相信,这也许与我小时候的家庭教育有关,基督徒是不能撒谎的。我对审干的人表示,我不能说假话,要说真话,胡风不是一个反革命。事实上我也根本没有要对抗当时对我的审查,我只是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回答。但因此却被扣了很多帽子,说我很狡猾,这就对我的伦理道德、人生观念起了很大的激荡。但尽管如此,到了此时,我还只是认为是党内某些人物造成的冤屈,并没有对毛泽东产生看法。所以出来后,认为还是应该反映给毛泽东,不要弄成冤假错案。后来,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红军时代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是他告诉我,真相是毛泽东定的案。这个朋友后来在文革时被迫害至死。后来到了大跃进的时候,我就觉得太胡闹了,以后还发生什么打麻雀、小高炉、后院练钢、千斤稻、万斤粮,胡吹牛了,而且不这样做还不行。这个时候我发现这显然是毛泽东的问题了。后来,彭德怀被打成反革命,也是因为给毛泽东写信实事求是反映问题。

□:政治社会上的发展,有很多激荡,很多回流,人类在历史上犯了很多错误,现实世界总是纠缠在许多虚妄的情识与迷执当中。但一旦发觉现实发展之假大空后,自会反省到一些更深的,涉及人类的问题,及历史文化错误的根源问题。你那时的反省是什么呢?

■:我实际上不是一个政治化的人。上面讲过,我被打下去后,有时间读了许多书,其中也包括读了很多马克思的著作,后来又读德国的古典哲学。哲学就要思考这些问题,最基本的问题,也就发现在毛的思想及整个近代思潮中,可能产生了问题。实际上,五四以来,从左翼的一方面来看,接受的都是卢梭、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十月革命这一些东西,而对真正的其它的启蒙学说、国家学说却不太注意,有一种知识上的片面性,需要填补、补缺,不能单单喊口号。现在纪念五四,五四也有很多片面性的东西,那些关于民主的学说、国家的学说,也有这个问题,也有片面的部分。在法国大革命中的雅各宾专政,如伏尔泰、狄德罗,都送上了断头台,认为他们不走卢梭的路。但中国不研究这些差别。我发现毛泽东对卢梭非常有兴趣,但他对卢梭并不研究。毛泽东的年轻时代,也就是五四前后,中国受几个方面的影响比较大,其中有进化论,但并不一定是达尔文的进化论,而是严复译的天演论,即赫胥黎和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那一套。另外,受卢梭社会契约论的影响较大,要提倡一种直接的民选,反对议会制度,反对代议制。这在中国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假如中国再搞革命,也只不过是换几个人,思想体系还是老一套,那是很可怕的。



革命与爱心宽容

□:这点我也曾经很深的反省过,十年前也写过一些文章。西方有几个重要革命,一是一六八八年英国的光荣革命,之后马上颁宽容条例及人权条例;一是一七七六年美国革命,建立了民主国家。这两次革命都有强烈的清教徒神学影响,如洛克和米尔顿那较温和的民主观念,有爱心,有宽容,有尊严。到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就是卢棱形态的激进主义,对宇宙也采取冷漠不可知论态度。事后斗争激烈,没有一点爱心宽容,结果是断头台让万千人头落地,最后专政复辟了两次。到一八七○年后才真落实民主,此中不知流了多少血,杀了多少人。其后十月革命的清算和斗争就更厉害了。革命若不连着一种爱心和宽容的信念,可以变得激进而残暴。至于刚才讲的直接民主,记得你提过希腊罗马共和,而对之有所批判,是不是也是属于这一类的反思?

■:就是罗马的直接民主,开全体人民大会,卢梭的思想就是人民当家作主,毛泽东的思想就是由此而来。卢梭也主张改造人性,所以后来法国大革命时,罗伯斯庇尔讲,要创造一些新的人,同过去腐败、腐朽的人都不同。他们向国民公会提出的一个教改方案规定,所有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女孩从五岁到十二岁,都应该脱离家庭而直接交给国家教育,穿同样的衣服,接受同样的教育,不准吃酒和肉类,菜谱也有严格规定。法国大革命的这些思想对后人影响很大。柬埔寨的波尔波特,就是在法国留学的,法国大革命那一套对他影响很深。左翼的、革命的、空想的思潮,使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留下很多缺陷。而在社会学方面,主要就是来自卢梭的影响。

□:我想温和的革命思想如米尔顿和洛克等,均有一种对爱的真理之肯定。他们为了实现上帝的正义律法,而主张民主和对人的尊重。在十七世纪英国的两次革命,如克伦威尔的清教徒革命,及威廉亲王的光荣革命,他们都有顺服真理,为公义与行动之心,个人野心很少。克伦威尔斩掉君王查里士第一后,本来大权在握,声望超全国,但却不愿自立为王。威廉亲王革命成功后,甘愿放弃无上君权,建立君主立宪制度。到十八世纪美国的华盛顿,军队欲拥其为美国皇帝,他拒绝,却甘愿尊重民主法治,做一位总统。这些人野心少,真的相信上帝及其正义理想。但卢棱式的激进启蒙运动,却激发人的愤恨和野心,后果就十分可怕。但中国近代在吸收启蒙思想时,却似乎以卢棱形态为本。你在那激荡的大时代,从一开始看他的书,是不是就注意到这些问题?

■:不。我一开始对法国大革命认为是好事情,这当然是按照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说法。但我很喜欢狄更斯的《双城记》,里面描写的法国大革命太可怕了。一开始我心里很矛盾,是不是狄更斯把法国大革命的缺点暴露得太多了?是不是带有成见去看待法国大革命?只有在中国经历了同类的事件,才能判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卢梭来看,可以说历史走错了房间。卢梭主张直接民主,虽然批判罗马民主制,但事实上赞成罗马的直接民主制。卢梭在法国大革命中就认为,民主制弄不好就会成为群氓。他的民主不承认少数,少数就是有罪,只要掌握了「公义」,就可以强迫少数人遵从。「公义」这种观念很值得探讨。黑格尔很推崇「公义」说,他在《逻辑学》里曾讲过「公义」「众义」「私义」,跟他讲的普遍性、特殊性、个体性的三范畴,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跟卢梭讲的有非常相似的地方。所谓普遍性,就是完全排除个体的、特殊的,卢梭的公义也是如此。后来,「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这个东西。卢梭以为自己在提倡民主,但事实上步入了一个专制王国。



多元派别与定于一尊

□:现在对卢梭及各种激进思想作批判的反省,是否意味中国当前的文化气候,已不再是激进主义,或一套意识形态独大呢?中国的文化应该是正在走向多元。

■:多元是正常的。可惜在中国的多元又往往喜欢划成派系,什么你是这一派的,我是那一派的,我不主张搞这个。我认为大家应该踏踏实实认真做学问,不要重复过去的缺点。特别是要做一些有实际意义的课题研究。有不同的意见没有什么坏处,不要分成派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要尊重别人的不同。以前强调舆论一律,现在不同的观点出来,我不认为是一种混乱。这是好现象,中国应该有一些不同的声音,这比过去没有不同的声音、大家都是一个调子要好。大家对中国文化有不同见解,没有什么可怕,不是非要消灭对方不可。这应该是现在的一个起码认识。



□:多元的意义就是不独裁,不独断,不只是包容,而是容忍。中国文化一般只讲「包容」,如说儒家可包容「佛道」,其实却是以包容来吞掉对方。但西方却讲容忍,即能容对方之不同于己,有其独立自存及自由表达的机会,不必党同伐异,视自己为天下第一剑,将一切定于一尊。能容忍才是真正的气度与胸襟。

■:很多学术思想不要定于一尊。定于一尊,文化就会呆板,不会活跃。西汉的经学就是如此,还不如魏晋时代。魏晋虽是大乱,但文化上恢复了战国时期活跃的局面,诸子百家都起来,儒、释、道、玄都出来,佛学也进来了,这并没有什么坏处,反而现在看来,魏晋是很开放的时代。我虽然对五四提了一些意见,但不是反对全部五四的传统。像现在有些人提的继承五四那种,我当然是不同意的,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一讲民主,就要把卢梭那一套引进来,就很可怕。五四不应是一个模式让我们钻进去,我们要从五四里面走出来,研究一下究竟什么是民主,把不足的地方补课。起码对经验主义一类的学说我们还不懂,为什么不去补课呢?



批判凌驾性和夸大的思想

□:看来,你是首先对近代那种斗争思想有怀疑,现在又找到了其背后的激进文化根源,注意到启蒙运动所引发的种种错误。事实上近年西方对启蒙运动已有很多批判。但你却在中国较早发现这个问题。

■:事实上我对年轻人的那些后现代派也是提出批评的,因为这往往是学理式的,或者从西方稍微借一点东西过来,但对中国实际的情况不能作深入、痛切的研究。我也不认为启蒙不好,启蒙有些东西现在还需要,我还是这个观点。比如说,我们应该用一种理性的态度去面对那种盲从、迷信的或者感性的东西,这一点应该肯定。但是启蒙的心态,如把人的力量夸大到认为人是万能的,就不得了,这我不赞成,这容易把人凌驾于自然之上。文革之前有大跃进,可以跟地球争,不把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这种启蒙心态就不对。现在我们可以把启蒙运动中好的东西吸收过来,但应该知道人类的理性是有一定限度的,不是攻无不克的,它所达到的真理也不是绝对的。我对这一点很清醒。因为我就是从五四过来的。五四以后在中国大陆的学术界存在的一个共同毛病,可能与马克思主义结合有关系。马、恩是赞成卢梭那一套的,他们反对康德的学说,因为康德有个物质体不可知论,这与启蒙心态中理性是无坚不摧的是对立的。但实际上,人类的理性在今天是越来越有限了。本来,理性是人类很宝贵的财富,但如果把它夸大了,就会走向反面。在现在的世界上,人的认识领域还是非常狭小的,人类可以一代代把知识的领域扩大,但应该有一种基督教中所说的谦卑,有一种虚心的态度,很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我不是像有些人所说的放弃了启蒙态度,我只是批评上面所说的那种启蒙心态。比如有人对封建社会的批评,甚至把以前所有传统文化作为封建文化来批判,我就不同意。中国从秦皇朝以来就是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专制主义,这同西方的分封制不同。马克思、恩格斯在的时候,德意志还是三十六个小邦,是一种分裂的状态,那叫封建。而中国历史上,带来那么多弊端的还是专制主义。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那种封建社会,不能把所有传统文化都认为是封建的东西。我很同意杜维明的说法,要充分开发传统文化资源,没有一个国家不是如此。文艺复兴时代就把罗马、希腊的文化恢复,而不是把罗马、希腊的文化丢掉。这与我们五四的启蒙心态不同。我过去有很强烈的反传统思想,这也是一种五四心态的东西。这个东西不破掉,中国文化要真正求得发展是很困难的。

□:我记得唐君毅先生曾指出,中国文化本重视「反求诸己」的精神,五四时代的精神刚相反,往往是先刻毒骂人,从痛骂去建立民主科学。我觉得唐先生的观察十分有见定,骂人美其名为批判,结果这文化气氛发展为文化大革命的大批判,完全不能容忍不同,也对人没有尊重,反而变成另一种独断,也是一个自我无限化的过程。这种带激烈情绪所讲的民主,后果即是民主的相反,以民主理由党同伐异,结果大民主变成大专制的表现。那么,你的这种反省是在文革之前,还是文革平反之后才出现的?

■:可以说都有。但在不同的时期,反省有不同的程度,不同的内容。最近有人要出版我早期的文章,我并不隐讳那些文章有我现在不赞成的观点。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可能很多人都走过与我相同的道路,要留下一些自己的脚印。也许我是从最糟糕的地方跋涉过来的,发表出来让大家看看,并没有什么坏处。比如,我最早期曾对苏联的作品和理论很感兴趣,如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等。他的《被开垦的处女地》,别人以为是给斯大林捧场的,其实不是。尽管后来我改变了对苏联的看法,但对俄罗斯的文学还是很喜欢,如契可夫、陀斯妥也夫斯基等,认为很有气魄。事实上,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经历,我很可能始终在一个乌托邦里打转,停留在一个理想主义的境界上。但是,事实比任何东西都强,事实最顽强,可以纠正你很多年的东西。所以,前不久陈鼓应有一句话,说我的观念在某些方面与徐复观有相同之处。从现实生活中得来的一些东西,有时比理论的那一套还厉害。我事实上本来可以不对社会上的一些问题,尤其是四九年后的一些问题发表看法,但是事实逼得我不得不作深刻思考。起码,被打成胡风分子,让我交待问题,谈看法,当然就不得不思考。解放后,我就碰上三反五反,当时我还在中共的华东局宣传部当一个小领导,大家都很义愤填膺,有一种很强烈的情绪,但我却不以为然,始终没有感觉到自己也应该有这种强烈情绪。七九年我平反后,让我回到宣传部,我就明确表示,我不能再在宣传部了,自己已经是出土文物了,不但很多情况已经不了解,而且还要站在一定的立场上,而我经常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最后只做了两年,期间还因为参与周扬报告的起草而受到审查。

□:我也注意到,你的很多书和文章也是那个时期写的。大概这是你学术研究最多、反省最深的时候,这也是你对中国文学批评,特别是《文心雕龙》思想作出综合性观点的时期,并且也是你站起来表现中国知识分子风骨的年代。



文心雕龙与美的思想

■:确实是这样。但关于《文心雕龙》的文章是在很早以前写的,也就是我被打成胡风分子以后就开始写了。因为被打下去后我有时间看书了,写成了一部书稿。文革中稿子被抄走了,原先以为找不到了,为自己这唯一的财产而感到可惜。但文革后在清查抄家物品时,竟然发现这部书稿还在,真是不幸之中万幸。七十年代出版,八十年代再版,九十年代又编成一本新书,前后化了三十年时间。我被打下去后,也只能作类似《文心雕龙》这样的研究,太现实的问题显然是我不可能研究的。《文心雕龙》这部书,恐怕是在整个中国近代之前,从上古、中古到近代最系统、最完整、见解也最深刻的一本文学理论著作,其性质等于是一部小百科全书。对于这部书是成书于齐,还是成书于梁,学术界历来有不同看法。我自己倾向是成书于齐,日本和中国有些学者认为是成书于梁。当时南朝朝代不断更迭,鲁迅认为那是一个很丑陋的时代,南北朝对峙,但仍有像道安这样的人在流离颠沛中带领弟子弘扬佛法,在历史上成为美谈,说明中国知识分子在很艰苦的环境中从事文化工作,令人感动。这个时代也就是最动荡的时代,儒、释、道各种思想重新出来了,恢复了秦汉之前的诸子百家的争鸣,各种思潮非常活跃。而且在这以前的时代,务实的东西较多,而从这一个时代开始,出现了一些抽象思维,或者是思辨的思维。这个时代同时又是文学自觉的时代,而这以前文学是依附在史学、经书里面。《文心雕龙》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海外对《文心雕龙》的研究也是很重视的,仅日本就有三个版本的全译本。这说明很重视。战后一直至八十年代初,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研究,魏晋时代是一个重点。在研究中国文论中,三分之二以上是关于《文心雕龙》的。

□:《文心雕龙》许多方面实际上反映了对美学的研究,那么,你对美学是如何看待的?

■:我研究过黑格尔的美学,对他的美学观点很赞成,但他的美学观点也有片面的一部分,比如他只肯定了希腊,认为希腊时代是美的最高峰,到了近代,艺术就不行了,已经是个散文年代了,对近代文学艺术评价很低。

□:我曾研究《文心雕龙》,认为是一种本体诠释学的美学格局,以美是与宇宙整体相关联,所谓「文」,是文学表达的姿彩,但同时也是天地的姿彩,原道篇所谓「道之文」,是「垂丽天之象」,「铺理地之形」,宇宙之「文」就是天地之大美,此「文」与人的「心」及「言」配合,即成文学创作之美。美是宇宙本体,本体由天地与人心出,天地彰显美,也产生人心灵。心灵诠释和理解天地之美,化为文学创作,这形成一诠释的循环。心灵与天地交互作用,而成宇宙之美,这是中国美学的特点,是一种主客的融化的文化。

■:《文心雕龙》已经说明不少问题了。我曾专门研究过京剧,我认为京剧是探讨中国艺术最好的代表。《文心雕龙》把中国文化中的心和物、审美主体和客体的互相交融的关系说得很清楚,这也是中国艺术体系的一个根本特点。例如,中国比较讲有出有入、善出善入,审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是出入关系,要进得去,与其完全融为一体,但又要跳出来,不能被它完全控制住,中外这种艺术鉴赏观念完全不同。举一个例子,西方演契可夫的戏剧,不但莫斯科演,而且也是美国百老汇的保留节目。他是从写小说开始,后来才写戏剧,虽然只有五部,但都很好。他写的《海鸥》,一开始人们并不理解,后来莫斯科大剧院演出时懂得并掌握了他的精神,当时还是帝俄时代,获得了极大成功。据说,当时幕已经闭了,观众很长时间没有反应,一片静寂。因为这个戏以前演得都失败,所以导演和演员在幕后很着急,想知道观众的反应,二三分钟后才轰鸣鼓掌。为什么呢?因为观众已经完全投入进去了,只有入而没有出了,等到只有离开这个戏剧,出来了,才作为一个鉴赏者而鼓掌。中国则不然,演《六月雪》,演到很大悲剧,可以一直叫好,鼓掌,是不是落后现象?我认为不一定。法国有一著名演员的理论,叫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第一自我是「我本人」,第二自我是「我所扮演的角色」。你要扮演这个角色,一定要把第一自我溶化在第二自我里面,第一自我就没有了。中国是不同的,第一自我、第二自我不是一个溶化的过程,而是总保持一个相对的独立性,所以中国人听戏可以很感动,鼓掌叫好,但又始终保持一个鉴赏者的客观身分,能入能出,善入善出。布莱希特作为一个德国的戏剧大师,他的表演体系从中国吸取了不少东西。他有一种理论叫「间隔效应」,看戏不能用感情投入,这是受中国京剧艺术的影响,是不许投入的。日本人也非常喜欢他。但事实上他对中国并不一定完全懂得,觉得第一自我与第二自我似乎是分离的,始终保持一个心理距离,强调用一个理性的态度去看戏,这是一个错误。因为中国的戏剧始终有出有入,有剎那剎那的那种交流。这种第一自我、第二自我的关系处理,在表演艺术里有,在文学创作里有,在鉴赏艺术里也有,当然这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的。



道德良知与人性的普遍价值

□:除了你对美和文学批评的研究外,你的一生似乎反映了一种对良知和道德的坚持。记得几年前你曾对我说,上帝可能是宇宙的道德原理。西方宗教改革的开始,马丁路德在教廷皇帝及众王侯的强大压力下,坚持「我站在这里,这是我的立场,只有上帝与我同在」。又说:「我的良知是上帝命令,我不能也不愿撤回任何意见,因为这违背我的良知。」从你过去的表现,正有这「我站在这里」的气派。那么你的道德心从何而来?是从中国文化传统而来,还是从宇宙原有的道德法则,即从上帝而来?总体来说,你对道德、善或良知如何看?

■:也许我并没有将其作为一个专题来研究过,但思考总是不断的。我觉得中国的传统道德很有问题,但我也不赞成巴金《家》里把中国传统道德讲成是罪恶的渊源,都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或者是尔虞我诈的关系。不全是这样,中国家庭里也有可取的地方,不能各取极端的例子来说明,应该做理性的思考。在这一点上,我与杜维明比较接近。这是五四以来的很重要的一个传统。五四虽然主张「非孝」,但是胡适是非常孝道的。鲁迅反对吃人礼教,但他对母亲非常孝顺。这是中国传统中好的一面。家庭构成了社会的最基本细胞,有这个家庭与没有这个家庭是大不一样的。我个人认为家庭是非常好的,也许我的家庭是个很好的家庭,是一个基督教家庭,我跟我的父母亲感情很深。母亲有时也对我说,我同你虽然是母子关系,但我们也是好朋友,你很懂得我,我也很懂得你。中国的伦理道德,每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赋予它的特点以及当时的社会条件,包括经济、政治方面的条件所加给它的一些东西。但是我觉得有一种天理,一种美的法则,或如柏拉图讲的理念,可能有其独立纯正的价值。虽然在现实上,这种理念跟它在一定时期社会组织、机构所赋予它的政治、经济条件有关,但我要问:这两者能否剥离?我认为是可以剥离的。如果这个剥离成立,那么,这里所讲的理念还是有很多好的东西。那个时代,比如一个专制时代,必须愚忠愚孝,也贴在这个理念上去了,就给它剥离下来就可以了。如我们看岳飞、文天祥这些人,如不将其剥离的话,那么他们的那些高尚的精神品质,或者善,假如被他的特定时代、特定的社会经济、政治条件混在一起看,就会产生迷惑,如忠君的思想。如果剥离了,就会看到他们崇高的思想。这种理念实际上是在重现,梁启超、陈寅恪这些人都谈到这一点。

□:我很同意你的这个见解。在这反省的背后有一个很深的理论。当你肯定一些很好的理念,不受环境的影响时,其实是承认人有一些基本的普遍人性。这人性是一种善意为本的道德性,故此人才会有普遍性的善的要求,这才可以解释人的善为什么可以超越时代而存在。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社会环境下,这人性的实现必须通过其时代特性来表达,但本身仍有其自在的本体,即一种道德上向好向善的意向和要求。这善的意向当是人的普遍共性,这亦成为文化上要求向善的动力。这在唐君毅写的《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一书上有很好的分析。回顾你一生,你好几次因为要讲真话,或者一生都坚持讲真话,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自己在坚持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是一种道德的承担,有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在后面?

■:应该是有的。这不是一种习惯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信念,是一种理念,一种理想,才会坚持。



人性与阶级性

□: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道德理念的信仰?那年代本来是否定有普遍人性,强调人的阶级性,凡讲人性论被批判,一切都要放入阶级斗争的角度去理解。

■:我原先就不太同意这种阶级性及阶级斗争看法。实际上我很早就发现《资本论》里讲的,跟毛泽东讲的不一样。《资本论》认为人性有两种,一种是人的本性,这就是我们所谓最基本的人性的东西,一种是在不同历史时期变化了的人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批判边沁,实际上很多方面是偏激的。我过去受了这种影响,也非常批判和嘲笑边沁的理论。当然边沁有很多愚蠢的东西,但不能否认也有很多好的思想。马克思批判边沁的效用说,是一种功利的、实用主义,不是把这两者分开,而是把两者合在一起,而他认为应该是把两者分开,这跟毛泽东不一样。毛泽东认为在阶级社会中任何东西莫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只有阶级的人性,没有非阶级的人性」,这就等于是批判了马克思。不过这个问题很复杂。杜维明是很主张新儒学的。新儒家的人性是什么?对儒学思想的人性是什么?可以说是「恻隐之心」「谦逊」一类。鲁迅所说的人类各样完全的努力,我想就是他思想中认为的人类的人性。当然,这里只是简单地谈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应该寻找新的机会对此作更深入的研讨。

□:这是从具体生活中体会出来的,也是从你自己的道德坚持中出来的。

■:宋明理学也谈到这个问题,包括良知等,西方也有国家道德论说。毛泽东很多思想本来是跟王阳明比较接近,他年轻时很喜欢王阳明,比如「六亿神州尽舜尧」,人人都有良知,人人都可以成圣。可惜后来发展成为政治斗争,而形成极大扭曲。



对罪性的反省

□:而所谓良知的问题,也就牵涉到基督教所提到的原罪问题。马丁路德在西方特别强调良知,但同时又强调良知可叫人知罪,即人性的善常扭曲为恶,良知有时只能知罪,而不能改变人的罪恶,这也是很深刻的反省。儒学自古很少能处理这善的扭曲问题。我认为,所谓罪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对于善的一种歪曲而产生。例如,以国家的名义,正义的名义,都是出于善的目的,为了自己的国家去侵略他国,为了国家而斗争他人,其动机和目的都可以很高尚和善意的。但当善意不按其位,而超过了它的位置,产生破坏,就变成了罪恶。所以,原罪的意思就是说,凡是犯罪的时候,还以为是遵行道德,是为了最高的良知而做的。例如,斗争他人就是为了伟大的理想,这才是最可怕的。这个原罪是没办法打破的,因为你越培养善,你的善就会越压迫他人。

■:你这样说法,与我对卢梭的解释,对毛泽东的思想的解释,都有共同的方向。黑格尔有一句话很深刻,每个人都有一种辩护的理由,而且很合理。所以我认为罪是对善的一种扭曲这种看法很深刻。这应该是从基督教文化来的吧?

□:对人罪性反省最深的,确是从基督教文化而来,大概在第二世纪至五世纪,在神学上称为教父时代,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是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原是一个甚有才华而又生活腐化的青年,他发现自己内心的腐败丑陋,绝非单靠理性或良知可以克服,故他对罪性的反省很深刻,但并不因此带出人性本恶的结论,因他后来相信了上帝,认为宇宙本由一种终极的美善价值开始,故不可能有恶的本体产生出来。但罪恶的力量为何如此庞大呢?他指出这是因为善被人自由意志所扭曲,将原是追求无限美善的心,扭转为追求有限的事物,结果使有限的善无限化,就成罪恶,如权力、金钱等,均是有限的善,一旦将之无限化,就成罪恶的根源。他称这状态为完美的亏损,罪恶是对善的亏损,而这个讲法又来自圣经的一句话,「世人犯了罪,亏缺了上帝的荣耀」。

■:这个思想很深刻,否则很难理解希特勒的时代,那么有名的哲学家,如海德格尔,为什么会那么拥护希特勒。假如他们没有黑格尔所讲的「一种可辩护的理由」,在于某一种歪曲了的善的合理性东西,这些哲学家如何相信?人类很多时都有极伟大和完美的理想,但后来又会扭曲成罪恶。事实上,我认为有一个课题很值得做,解放以后,大量受过不同高等教育的、跟毛泽东完全隔绝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一下子转变了立场呢?有人认为是受了欺骗,但我想许多人不是受了骗。

□:这也和当时中国人受外国欺侮太久所形成的心态有关。这种很热烈的民族感情,会使人马上愿意跟从毛泽东的路。

■:对。因为中国过去受到太多压迫,始终是一个分裂的国家,是一个很软弱、很可怜、很屈辱的劣等民族。所以毛泽东很厉害,说了一句「中国人民站起来了」,非常得民心,包括知识分子的民心,这不是一个用民族主义可以解释的问题。而当时GC党确实做得很好。如解放军进上海,睡在马路上,不占人民的房子,大家都相信这是很伟大的理想。这些东西对知识分子非常有影响。一旦自以为是地作为这个真理的执行力,那么比那种犹豫、动摇、信心不坚固、怀疑等,会做得更加果断、勇敢、彻底。但若形成扭曲,那罪恶就不可收拾。所以,我后来开玩笑说,刚进城时,老百姓让住不住,而后来占了老百姓的房子,让走不走。

□:所以,道德只是真诚还不够,还需要理性和开放性的心。对自己所相信和持守的真理,须时常用理性去反省、检查,也以开放的心去研究其它可能性的解释,以开放的心面对上帝,自会放下自己有限观点的执着,而不断改进,这才不形成错误的坚持。另外,我也经常想到另一个问题,越接近真理的一种善,所产生的罪恶越大。比如说,越接近上帝的信仰,就越容易用上帝的理由去迫害人。包括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如果被歪曲了,是很可怕的。犹太教很接近上帝,但是它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此外,中国儒家很重视道德,道德本是很高尚的善,但一旦歪曲,就可以用道德压人,以意识形态压人,形成以理杀人,这个也很厉害。宗教和道德,都是普遍性的真理,但随意用普遍真理的理由迫害人会变得十分可怕。所以基督教提出罪的观念,非常有深度,使任何自称拥有普遍真理的人,先反省自己的罪,才去论断他人,知自己也有罪,对人就多了宽容饶恕。可惜现在西方文化又反过来,破掉普遍性,认为人就自由了。但散漫的个人自由,又会形成虚无主义。中国人现在也流行自由主义,但必须谨慎,不要成为否定普遍的虚无性自由,因为破了普遍性后,没有了普遍性真理后,又会出现很多可怕的问题。从你来看,你觉得一生中什么是最美好的,或者说,什么是人生最普遍的价值?

■:基督教中的爱对我留下最深的印象。这是人类最伟大的爱,最纯洁的爱,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在内。如母亲对子女,不要任何回报,可以说是无私、忘我的。文革中我看到太多的残暴、凌辱,内心非常追求人类的爱的感情,认为人与人之间还是应该有一种亲爱的感情,人性被扭曲是最可怕的。我曾多次提到过,小时候有一位学品圣人(牧师)的长辈对我说,《圣经》上说的「你要做世上的盐」比「你要做世上的光」更好,因为光还为自己留下了形迹,而盐却将自己溶化到人们的幸福中去。基督教的爱,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人应该会有一些很深地爱过一些人和事,包括我参加革命,也有爱国之情。



痛苦转化为怜悯

□:我第一次听你讲自己的经历,是在几年前关于《文心雕龙》的研讨会上。后来我在其它地方的演讲中,多次提到你的这些经历,我说,人的痛苦有很多种,有的是希望而求不得,看到现实与希望不一样,更深一点的痛苦,是人的尊严受到侮辱,大概你的经验就是这样的。但我又说,在圣经又有一句话,是保罗说的,当我遭遇患难时,耶稣就安慰了我,让我用这种安慰再去安慰其它遭遇患难的人。我说,为什么耶稣能安慰人呢?其中很深刻的,他给人害得最厉害的时候,给人出卖,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并没有像电影中英雄般向坏蛋吐口水,反而求上帝赦免他们,还竟然为他们祷告,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在最痛苦的时候,仍关怀着那些陷害他的人,以悲悯来融化仇敌,结果痛苦就转化为对他人的怜悯、宽恕,只有将苦痛转化为爱,才能把自己受到的最大伤害释放出来,否则一生都因创伤而怨恨,心中就有毒素,永无内在平安。

■:耶稣的这种思想很深刻。拋开了我们具体人所受的遭遇,他站在更高的层面去观察人类的悲剧,从这个角度看,这更为深刻。将痛苦等转化为宽恕,这种精神在十九世纪文学中表现较多,二十世纪就不多了。文学作品如果只是写人的恩恩怨怨,永远也不会深刻。而如果跳出人的恩怨,站在更高的层次描写,作品就会深刻了。

□:我经常想到,如果我们受苦,但转化成对其它同样受苦的人的关怀,这种受苦所带来的能量就很大。本来苦是自己的,现在变成爱其它受苦的人,这个苦就很有意义了。如果转化不出,一生永远是仇恨。那么,你认为终极宇宙应该是物质的,还是有精神的、道德的?



宇宙终极有情

■:我想,当然还是应该有情的。终极宇宙还是有精神存在的,我自己也一直坚持这一点,我也怀疑马克思是不是也只是坚持唯物后就完结了,否则也是很庸俗的。因为他也说过「真理的热忱」一类的话。我以前是非常唯物的,但后来读熊十力关于易经的文章,很受启发,特别是讲到生生不息,讲到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关系,我就认为很深刻。他虽然不是纯然的唯心主义,但起码同我们传统上所讲的唯物论是不同的。熊十力有一种很独特的哲理,所以有人说他是北大真正有思想的导师,这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说这个宇宙是有情的,或者说,在终极上人们还是有精神上的希望,那么,我们完全可以为这个原是苦难的世界祈祷。我们许多人和你一样,一生都受过很多苦,以前经历过那么多的辛酸,但都始终在追求那至上无限的终极真理。我们祈求获得能力和智能,为中国这个古老而又充满困厄的民族多作一些反省,让我们一直以来存在的对国家、民族、他人的爱,能有根有基,有来自宇宙深处的恩情与爱心为基础。中国是一个失去爱太久的国家、民族,我们祈求把爱的种子撒在这个长久被破坏而枯干的文化土壤里,使我们整个中华民族重新建立爱与宽恕精神。

王元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梁燕城:加拿大文化更新研究中心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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